博物館的遺骨奉還:法國人類學倉庫與「阿爾及利亞24勇士」歸鄉記
2020年7月5日,是北非國家阿爾及利亞脫離法國殖民後的第58個獨立紀念日。但今年的紀念日與往常稍有不同:19世紀中葉反抗法國殖民阿爾及利亞,於1838到1865年之間戰死的24位戰士——包含當年的反抗軍首領,布巴拉(Cherif Boubeghla)與布贊(Cheikh Bouziane)——的頭顱,前殖民母國法國的巴黎人類博物館存放一百多年後,終於得以回到祖國。
7月3日週五從法國出發後,這批頭顱先於週六展示於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的文化宮,吸引許多民眾排隊瞻仰。隔日的獨立紀念日,戰士們的頭顱被阿爾及利亞國旗包裹,隆重地安葬在與阿爾及利亞國家英雄阿卜杜.卡迪爾(Emir Abdelkader)相鄰的墓地,於他們曾為之獻出生命的土地安息。
阿爾及利亞戰士的這批頭顱,為何會深藏於巴黎人類博物館?他們又是如何被發現、並被爭取歸還祖國的呢?
走入巴黎人類博物館的庫房,1萬8,000顆左右的人類頭顱一字排開於架上,其中包含了哲學家笛卡兒的頭顱,以及舊石器時代的克魯曼人。不過目前僅有500個頭顱可辨認身份,其中就包含這次歸還的24名阿爾及利亞戰士的頭顱。
然而絕大部分的頭顱,是19世紀法國殖民者於世界各地探勘時取得的,當時這是歐洲人能夠了解其他種族的重要管道之一,他們將此研究稱為「種族科學」、「自然史」(包含後來被視為偽科學的「顱相學」),而後才歸類為「體質人類學」,成為歐洲人發展種族理論的重要基礎,博物館一方面是人骨標本的保管與存放地,一方面也是研究與觀察的中心。
2011年3月,阿爾及利亞歷史學者貝爾卡迪(Ali Farid Belkadi)透過比對文獻與頭顱外形,宣稱巴黎人類博物館典藏的頭顱,有68顆為19世紀中葉反抗法國殖民的阿爾及利亞戰士。
歷史學者兼電影導演布蘭切特(Pascal Blanchard)則指出,其實許多反抗軍被法軍射殺、斬首後,成為嚇阻反抗軍的「裝置」。譬如,法軍就將反抗軍首領布贊與他15歲的兒子斬首後,刺在木樁上展示。之後,這批頭顱被當作戰利品運回法國,以展現法軍的勝利,有的被人類學家、民族學家研究,並在1880年移交給人類博物館,成為法國公共典藏的一部分。
自從開始出現對於頭顱的爭議後,人類博物館對於這批阿爾及利亞採取高度嚴格的管控,將他們單獨移出保管,不再公開展示,且沒有相當權限是無法進入該庫房。「他們是科學物件,但是要辨認他們這件事就不是科學議題而是道德議題。他們可能有後代,這讓他們成為另一種分類。他們不再屬於科學分類,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家族是誰。」典藏部主任米榭爾・季侯德(Michel Guiraud)如此說道。
儘管認知到這批頭顱不僅僅是文物,而是屬於某些家族的重要遺物,2011年阿爾及利亞歷史學者貝爾卡迪發起的第一次請願歸還並未激起太大漣漪,直到2016年7月9日,法國學者布朗西・瑟努奇集結17名法國與北非知識份子與學者連署,發表於法國主流大報《世界報》,聲稱:
「人類博物館跟阿爾及利亞反抗軍頭顱沒有任何關係!」
獲得了更大的迴響。而後法國總統馬克宏於2017年12月首度正式造訪阿爾及利亞時,表示願意歸還戰士頭顱給阿爾及利亞政府。隔年1月,阿爾及利亞政府正式提出歸還頭顱以及相關殖民文件的要求。但相關流程依舊冗長繁瑣,直到2020年7月初,時隔將近兩百年,這批頭顱才終於回到故土。
▌文物返還的潮流方興未艾
歷任法國總統中,馬克宏或許是最致力於面對殖民過往,願意文物返還的其中之一。從總統大選時,他就稱呼法國19世紀的殖民行為是「反人類罪」(crime against humanity),並作出了「五年內將集合暫時和永久歸還博物館收藏非洲文物的所有條件」的承諾,列為其五年任期的施政重點之一。當然有人批評馬克宏的舉動出於政治考量,以文物返還作為手段修復與非洲國家的關係,試圖抗衡中國在非洲逐漸茁壯的勢力。
然而,文物返還並非單純的歸還物件而已,除了要突破法國公立館舍一向秉持的「國有文物不得剝奪轉讓」原則,更要考量返還後的保存與管理問題。目前可以觀察到,基於對於死者以及原生社群的尊重,較能突破限制的物件多為人類遺骸,例如2002年的南非政府,經過長達7年的外交談判和多方施壓,才向法國人類博物館索回了被稱為「黑色維納斯」的莎拉巴特曼遺骸。而2012年,紐西蘭也成功向法國爭取索回毛利祖先的刺青頭骨。
而隨著喬治佛洛伊德之死,「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全球響應,讓此時法國政府的文物歸還顯得相當政治正確,被視為與前被殖民地和解的「友誼之舉」。阿爾及利亞總統塔布納(Abdelmadjid Tebboune)更呼籲法國政府「正式的為殖民行為道歉」,讓阿爾及利亞與法國重修舊好,認為這也將有助於現居於法國的600萬阿爾及利亞裔人口提升其地位與社會處境。
因為事實上,這批被稱為「哈金斯」(harkis)的阿裔法國人,是過去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時支持法方的軍隊,為了避免獨立後的政權迫害而逃難到法國,然而卻不見容於法國社會。備受歧視的哈金斯後代也因此被伊斯蘭極端份子吸收,成為法國恐怖份子的溫床之一。
另一方面,這次的頭顱返還對於阿爾及利亞當局來說,也是一場美妙的政治宣傳,透過與前殖民國的「和解」,取得國際矚目並強化民族情懷。但事實上,阿爾及利亞1962年獨立後的獨裁政權持續至今,2019年的Hirak運動雖成功逼迫執政20年的總統布特弗利卡(Abdelaziz Bouteflika)下台,然而體制結構不變,現任總統塔布納也是布特弗利卡的親信。
更甚者,此次返還的24顆頭顱,其標舉的反抗戰士所捍衛的家園,與如今的阿爾及利亞地區有所不同,因為阿爾及利亞的現代國界事實上是因為法國殖民才確立的,殖民以前根本不存在「阿爾及利亞」這個國家,人民瞻仰毋寧說是一段國族神話。
話說回來,扣除掉得歸其所的24個頭顱,法國人類博物館裡的1萬8,000個頭顱,還有1萬7,500個等待考證確認——他們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何隱身於庫房中?前殖民國對於文物以及人類遺骸的返還,也許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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