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與十字架(上):土耳其與希臘「人口互換」,尷尬的祖國信仰
現今土耳其共和國信奉伊斯蘭教的人口高達9成以上,基督宗教的人口相當少,但土耳其境內仍有許多重要的基督宗教遺址,每年吸引不少外國遊客前來展開「宗教探索之旅」。例如位於土耳其南部梅爾辛省(mersin)的大數市(Tarsus)有座聖保羅教堂,傳說是聖保羅的出生地,目前教堂以博物館的形式對外開放參觀。
在土耳其為數甚少的非穆斯林族群當中,又以信仰東正教的希臘裔人口為大宗。但從東正教扎根,到鄂圖曼帝國帶來伊斯蘭教,安納托利亞這片土地上的東正教徒,是如何發展到如今只剩一小撮人?又過著怎樣的生活?答案一部分則要回到20世紀初的希土戰爭與「人口互換」談起。
▌從拜占庭到鄂圖曼:帝國治下的東正教
從拜占庭帝國時期開始,東正教就在安納托利亞這片土地上發展。君士坦丁大帝設都於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堡),成為帝國的政治與文化中心。其後拜占庭帝國將基督教尊為國教,並發展成為東正教。至今土耳其許多教堂多為東正教式,就是與拜占庭帝國的歷史息息相關。
15世紀後,拜占庭帝國逐漸衰敗,君士坦丁堡也在1453年時被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所率領的鄂圖曼大軍所攻陷。伊斯蘭教的元素隨著鄂圖曼人的到來,與原本的東正教互相混合。在鄂圖曼帝國的統治下,保留許多拜占庭的教堂建築並轉型為清真寺,現今位於伊斯坦堡的聖索菲亞大教堂,正是最好的文化融合例子。
當時鄂圖曼帝國境內除了有穆斯林族群外,也仍還有為數眾多的基督宗教與猶太教族群。為了管理境內不同宗教、種族的人民,鄂圖曼帝國施行了「國家系統管理法」。以民族來區分的話,鄂圖曼境內可略分為穆斯林、猶太人、希臘裔與亞美尼亞人;若以宗教區分,鄂圖曼帝國主要由穆斯林、東正教、天主教、新教與猶太教組成。每個宗教都有自己的社群以及自己推派的社群管理者,管理者則對鄂圖曼中央負責。
在「國家系統」的治理下,包含穆斯林與非穆斯林在內的所有「鄂圖曼人」,基本上都享有同等的權利與義務,非穆斯林族群享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權,讓不同種族、宗教的人民可以在帝國中安居樂業。
但隨著鄂圖曼帝國積極向外拓展,版圖愈來愈大,轄下人民的組成也愈來愈複雜。鄂圖曼中央逐漸無法有效深入管治地方,通常委任地方仕紳管理,但這卻也埋下了後來造成帝國分裂的種子。
▌土希衝突下,離散的希臘裔東正教徒
自17世紀鄂圖曼帝國經歷維也納戰役大敗後,帝國聲勢開始走下坡,昔日風光不再。隨後又需與來自北方的俄羅斯,以及歐洲英法強權對抗,鄂圖曼帝國愈是想掌控境內的非穆斯林區域,反而愈造成族群間的矛盾。帝國晚期,許多非穆斯林人民因害怕受到政府的猜疑而被懲罰,因此逐漸倒戈西方。
20世紀初,鄂圖曼帝國在民族主義崛起與外部勢力入侵下分崩離析,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走向終點,取而代之的是由凱末爾成立的土耳其共和國。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後,在凱末爾的政策方針下,人口組成急速走向單一,成為一個由「土耳其人」所組成的土耳其共和國,非穆斯林常被扣上「西方分裂分子」的帽子,境內非穆斯林人數也因此大幅下降。
其中有趣的是,從鄂圖曼帝國時期的人口組成來看,非穆斯林人口約佔總人口的4分之1,其中以希臘裔東正教的人口最多,在1906年時約有280萬,其次是亞美尼亞裔居民,約有103萬人。但如今,東正教在土耳其式微,希臘裔更只剩下不到2,000人,這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期,到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前的「土希衝突」有關。
希臘約在15世紀時被納入鄂圖曼帝國的版圖,在帝國的治理下長達約360年,直到1822年希臘自行宣布獨立,鄂圖曼帝國立即派兵干預,與希臘展開多年的戰爭,但希臘仍憑藉著英、法、俄的干預,在1832年時正式宣佈獨立成功。當時居住在現今希臘土地上的「希臘裔鄂圖曼人」也就成為「希臘人」,與生活在安納托利亞、同為希臘裔的「鄂圖曼人」成為兩個敵對國家的人民。
希臘獨立後,鄂圖曼帝國內部分裂的聲音愈來愈大,為了不讓有心人士分化種族與社會,鄂圖曼帝國頒布了新政策,讓原本豁免兵役的非穆斯林鄂圖曼人民,也需要與穆斯林一樣履行當兵義務(帝國起初認為,穆斯林加入軍隊才能有共同的「聖戰」概念),不得以繳納稅金的方式抵免兵役。
這項新政策,讓許多不願從軍的希臘裔居民開始離開鄂圖曼帝國,當時約有16萬的希臘裔移民至希臘。除此之外,鄂圖曼帝國意識到國內的少數民族已經成為西方國家施力分化的目標,便下令將居住在西部安納托利亞(現今愛琴海沿岸)的希臘裔移居至「較安全」的中部安納托利亞地區。
但大部分的人不願意放棄自身的財產與久居的家園,對於鄂圖曼帝國的政策頗有怨言。而這些被迫遷的希臘裔離開原居土地後,穆斯林族群也趁勢搶進,進駐希臘裔留下的舊村莊,這也是造成後來土耳其穆斯林與希臘裔之間爭端的開端。
▌以東正教為號召:回歸希臘「祖國」
隨著列強不斷侵略鄂圖曼帝國,希臘也在巴黎和會後正式佔領西部安那托利亞地區。希臘軍隊來到西部安納托利亞地區後,發現本身的兵力無法控制整個安納托利亞地區,因而將腦筋動到了鄂圖曼帝國下、同文同種同宗教的希臘裔「同胞」頭上,要求安納托利亞地區的希臘裔居民加入希臘軍隊,不料卻被斷然拒絕。
雖然同為一個種族,但鄂圖曼帝國的希臘裔人民,當時的國家認同仍是鄂圖曼帝國人。眼看利用族裔/國家認同無法收服希臘裔鄂圖曼人,希臘便想利用宗教來吸引希臘裔鄂圖曼人歸化。
當時的東正教大主教多里席歐(Dorotheos Mammelis)曾發表聲明,表示「希臘裔鄂圖曼人對鄂圖曼帝國不存在任何義務」,同時也以宗教為名希望召喚希臘裔鄂圖曼人「重回祖國懷抱」,加入希臘軍隊。甚至威脅如果不加入希臘軍隊,就將他們逐出教會;如果不捐款給希臘軍隊,就納入黑名單。
▌裡外不是人:希臘裔土耳其人的兩難
相較於族裔/國家認同,以宗教為武器的手段顯然更能讓希臘裔鄂圖曼人倒戈,有一部分的希臘裔鄂圖曼人,就因此選擇換邊站,加入希臘軍隊。但在希臘軍事控制下的西部安納托利亞區域,人民卻沒有選擇權,當地居民一律硬是被視為希臘人。
1920年時,希臘宣布西部安納托利亞32歲以下的男性,都必須加入希臘軍隊,與鄂圖曼帝國作戰。部分不想加入軍隊的希臘裔鄂圖曼人便逃到伊斯坦堡,光是1921年到1922年期間,伊茲米爾(İzmir)地區就有約2萬名軍人逃離希臘軍隊。
面對希臘的「搶人」攻勢,當時的凱末爾也下令,只要加入希臘軍隊,或被希臘軍隊俘虜而與鄂圖曼/土耳其軍隊作戰者,一律以叛國罪處以死刑。在希臘與土耳其的交戰之下,土耳其境內的希臘裔與土耳其人,彼此矛盾也日漸增多——
土耳其人不再相信曾經共同生活上百年的希臘裔人民,希臘裔人民也因為政府的政策,被迫離開自己的家鄉,看著穆斯林接管他們的財產,還要被社會懷疑是否真的忠心愛國。土耳其獨立戰爭後期,凱末爾的軍隊逐漸逼退希臘軍隊,收回許多被希臘軍隊佔領的區域,雖然當時凱末爾下令,不許軍隊對希臘佔領區的希臘裔居民施以暴力,但卻已難修補土裔與希臘裔間的關係。
在凱末爾軍隊到達伊茲米爾前,港口上擠滿了想逃亡的希臘裔居民,對他們來說,無論心中的國家認同是土耳其還是希臘,都已經不會被土耳其人民所接受。
▌人口互換:大時代下小人物的離合悲劇
眼看土耳其內部族群分化問題已相當嚴重,凱末爾在獨立戰爭結束、與協約國簽訂《洛桑條約》時,就和希臘達成「交換人民」的協議——強制將居住在安納托利亞地區的希臘裔東正教居民,與居住在巴爾幹半島的穆斯林互換。當時約有150萬希臘裔東正教居民從土耳其遷離到希臘,50萬的希臘穆斯林搬到土耳其境內。
雖然土耳其與希臘幾百年來曾經都在同一個帝國的統治下,除了宗教信仰外,兩國的生活習慣與文化其實相差不遠,但在「交換人民」下,新來的希臘裔穆斯林移民卻不會講土耳其語,對於土耳其也沒有歸屬感與國家認同,只是因為與土耳其人信仰同一宗教,就在雙方政府的安排下來到了異鄉,成為了「土耳其人」。
許多家庭在「交換人民」政策中被迫分離,土耳其也有許多書籍與紀錄片,討論動盪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困境,知名電影《香料共和國》說的便是這段歷史下的家庭故事。
當時來到土耳其的希臘裔穆斯林,雖然初期適應不良,但隨著時間過去,現在多與一般土耳其人無異,後代的國家認同也是土耳其,許多人甚至不會說希臘語了,只會說土耳其語;反之亦然,遷移至希臘的土裔東正教徒後代,現在絕大多數也已不會說土耳其語。
如今每年在伊斯坦堡,都會舉行「土希交換人民政策紀念日」,邀請當時被交換至土耳其的家庭後代成員參與。不過土耳其社會對於該政策的褒貶不一,多認為是戰爭所造成的離合悲劇。
土希政府的交換人民政策,從塑造國家人民組成「同質性」的角度來看相當成功,但對於保護國內少數民族文化卻是一大傷害。交換人民政策降低了兩國文化的多元性,魯莽地以宗教信仰綁定國家認同,更加大了族群間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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