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殺貓案後,義順悲歌下寫實的新加坡
義順是被詛咒了嗎?還是只是不太幸運?又或者被一些更詭異的事情給上身了?
最近,在新加坡網路上搏取大量版面的區域當屬「義順」(Yishun)。這個地方在被星國網友封為新加坡的「反烏托邦」後——與新加坡宛如烏托邦一般的形象相反——成為網友嘲弄的對象。在《衛報》筆下「世界上最細心規劃的城市」的眼皮下,似乎容不得一顆沙子。這引來《海峽時報》專文探討:「為什麼有些人取笑義順?」
義順位於新加坡北部,與馬來西亞僅一水之隔。早年由「橡膠大亨」林義順在此發展橡膠與鳳梨種植產業,龐大的工作機會吸引中國移民進入,居住需求因而益增,漸漸形成數個村莊。1930年,英國政府正式將該地更名為「義順」,以張顯林義順對此區的貢獻。
1976年,星國政府啟動「義順造鎮計畫」,舊有村莊遭拆遷,取而代之的是學校、市場、宗教場所、社區中心、購物商場等現代化設施;義順更在1989年,有了自己的地鐵站。九零年代,星國政府進一步地升級該地許多的建設,包括興建更好的小販中心、圖書館、學生服務中心等。義順扮演的,是一個住宅區的功能,居民白天前往裕廊工業區或是灣區的金融中心上班,晚上再回到位於義順的家。2016年,義順更被指定為新加坡第一個「失智症友善城鎮」,區內的店家、醫院乃至於宗教機構都被訓練以了解如何協助並與失智症患者互動。
以上是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的記載,看起來,義順的發展與其他在官方推動的「新加坡故事」(The Singapore Story)下的地區發展,並無不同,都是從非現代的甘榜(源自馬來語:鄉村),一路走向現代化的「宜居城市」。這樣一個走在新加坡建設「正軌」上的小區,為何成為如今新加坡人訕笑的對象?
▌來自義順的殺貓案
一切始於2015年下半,新加坡網民注意到發生在義順的「連續殺貓案」;在9月24日至10月5日期間,短短十二天內,就有多達七隻貓遭到殺害,當中不少是社區貓(community cats)。殺貓案除了引來義順區國會議員的關注,數個月內共三十九隻貓罹難的消息,更讓義順登上了英國的《BBC》。同年年底,一名四十歲的嫌疑人遭星國警方逮捕。但在那之後,義順仍然發生殺貓案。
連續殺貓案件讓義順這個小區在新加坡社會中增加了「能見度」;而那之後,媒體便開始積極捕捉發生在義順的社會與治安事件,並習慣在下標時,特意加上義順這個地點。
今年二月,新加坡部落客呂文凱,啟動了他稱之為「義順夢」(The Yishun Dream)的計畫:透過架設網站與互動式地圖,他讓所有人都可以輕易確認每一件治安事件,在義順發生的確切位置——舉凡謀殺、自殺、怪人出沒、性交易、偷竊、怪事等等。呂文凱說明,儘管他知道義順區被大眾嘲諷,是典型的「媒體選擇性呈現」的結果,但他仍然在搜尋資料的過程中,對於義順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感到驚訝註1。而由於事件多發生在由義順環路(Yishun Ring Road)圍繞的區塊內,於是他將這條環狀道路稱為「惡魔的戒指」(The Devil's Ring)。
在此之後網友開始惡搞義順,說新加坡也需要效仿川普,在義順周邊蓋起高牆,並列出「十個要在義順周邊築高牆,讓新加坡再次強盛的理由」;甚至,在一張刻意「政治不正確」的新加坡地圖裡,義順直接被冠上「瘋子鎮」(Siao lang town)的名稱。透過「#YishunThugLife」(#義順暴徒生活)的標籤,網友像發瘋似的蒐羅所有跟義順扯上邊的事情。網友的瘋狂形成了一個「負面的漩渦」,諸如「喔!又是義順」、「不用講我就知道是義順了」此類的留言,開始大量出現在獵奇新聞中,其中最近的一則,則是台媒跟風轉載的新聞。
▌官方強迫輸出,不容瑕疵的「新加坡故事」
什麼是「新加坡故事」?「新加坡故事」,一如李光耀的回憶錄書名,指的是新加坡官方如何選擇性的揀選特定史實,描繪出一幅新加坡從不起眼漁村到國際大都會的進步歷程,好像醜小鴨成為美麗天鵝的勵志童話。「新加坡故事」的出現,服務了政府的政治需求,合理化星國政府種種的治理方針,這種故事依託在一則又一則蕞爾小國的都市佳話,任何非預期的治安事件,政府都要盡可能降低它在媒體版面的報導,讓大家覺得這個國度幾乎沒有社會事件發生——直到義順連續殺貓案,超出常軌的網友惡搞,讓「新加坡故事」的清新形象岌岌可危。
可能是玩笑開得太過火,新加坡官媒《海峽時報》於是特闢專題,討論這個現象,甚至最後在文中語重心長地對網友進行道德勸說:
有一些居民變成玩笑話的目標。這會傷害到在義順辛苦工作的警察和其他的社區夥伴。如果你每天努力工作要讓某地變成一個和平的家園,但卻只有負面消息不斷被放大,你會感到有一些喪志。
但《海峽時報》的道德規勸顯然沒有用,政府一貫的語氣與論調,強調大家都是為國貢獻,屬於這個進步、現代化「新加坡故事」的一部分,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反而讓人覺得老調重彈。反倒是與此同時,一種代表義順人的身分標籤——「Yishunite」——悄然形成。這在新加坡算是特殊情形,畢竟一個城市國家裡,實在不太需要再去用地方分類人群。
▌為什麼是義順?地域污名化
有地理學者曾指出,在後工業時代裡,大都會中出現的「地域污名化」(territorial stigmatization),一定程度上首先來自該區域本身部分的「偏差」現象,比如貧窮、住宅退化、不道德案例或街頭犯罪等,接著社會生成一個標籤貼上該區域,並得到廣泛響應,而這樣的區域被認為會危害國家整體的形象。
義順在地域上屬於新加坡鄰近馬來西亞的「外環區域」,在形象上一向不如新加坡南方的古老城區,或者東邊灣區現代化的金融重鎮,長期被認為是發展相對遲緩的地區。而這又與鄰近馬來西亞有關,被新加坡人視為透過輸出勞動力來星搶飯碗的馬來西亞人,總是會被一些新加坡人認為是「不得不與之為鄰」的國家。在如此的脈絡下,義順無形中承接了地域上的鄙視。
南洋理工大學的新聞學者Liew Khai Khiunm,在接受《海峽時報》採訪時指出,義順的負面聲譽是媒體造成的「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是一種大眾的想像;若去義順實地採訪,便會發現他們的生活與其他區域並無二異,中老一輩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家在網路上變成他人口中「惡魔的領土」。
但「義順」之所以在這次成為一個可被新加坡社會接受的「梗」,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從最初的殺貓案,到後來各種光怪陸離的獵奇事件,都巧妙地避開了新加坡社會的敏感軸線,比如種族或宗教。義順變成嘲笑的對象,是因為那裡所發生的(被媒體刻意揀選報導的)事情,與星國政府企圖塑造的「亞洲的最宜居城市」的形象太過於不同;義順所被呈現的,是新加坡人不忍直視的「反現代」形象。
▌義順悲歌,照射寫實新加坡
但「地域污名化」不是一個中性的過程,亦不是無害的「文化遊戲」,相反地,這是社會集體針對一個地方進行連續且有害的呈現;城市內部的空間邊緣性、不均等性,在這個過程中被放大,且強化。於是我們看到一些來自義順的居民,開始對這些玩笑話感到惱火。日前有YouTuber為義順拍攝一支恐怖片的預告:被房仲騙進義順的新婚夫婦,還沒進到新家,就遇到詭異華人老婆婆,用華語說:「你們搬進來就不能搬出去了」,鏡頭接著帶到一隻鬼娃娃。這支影片,雖然享有一萬七千多個臉書分享,卻也激怒了義順人。
面對義順居民的暴怒留言,製片者解釋道,他們是在善盡呈現發生在義順的種種事實,接下來也會考慮拍攝影片,宣傳義順的現代化設施、新鮮的空氣,以及良好的住宅環境。製片者語帶諷刺地說,對比過往新加坡的無聊現代化故事,他們相信義順會更有「娛樂性」。
從鬼娃娃、「在義順周圍築牆」到「新加坡再次強大」的川普梗,這一波針對義順而來的嘲諷,很難說有多少禁得起理性檢驗,當中不乏令人哭笑不得的「魔幻寫實敘事」註2。義順這樣一個住宅社區,一如其他地區,都是經由政府砍掉重練、刻意而為之所形成的「現代化」,然而它卻沒有得到政府預期呈現的「清新形象」。
如同官媒澄清,其他地方並非沒有治安事件,但網路上對義順的負面敘事,儼然是「破窗效應」。網友一窩蜂的惡搞,反映出的是與新加坡主流社會形象對照之下,一個荒誕的反差感。整起事件,折射出的更是新加坡面對逐年增生的不確定性之縮影。網友要摧毀的,終究不是義順,而是那個星國官方強迫輸出的「一種新加坡人」——彼此團結、不分你我、逐漸進步、共享果實——的成功敘事。
▌備註
呂文凱特別列出一些他覺得很狂的事件,像是2013年有個裸體男子出現在通往義順的地鐵上,並在列車靠近義順時,開始把玩他的性器;2016年有個男子在便利商店買優格後,發現沒有湯匙了,憤而砸爛店員的哀鳳;2016年一個女人被發現在家中養了三十九隻貓,環境惡臭,警方到達時,已經有五隻貓死亡;2013年,一隻1.5公尺長的蜥蜴出現在義順組屋的組屋底層(void deck)。但真的想一想,這些事情似乎也不是那麼誇張。
註2:譬如動物寓言——義順一隻流浪貓跟老鼠相安無事的對看,被稱為湯姆與傑利真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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