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的小鎮需要同志影展:愛沙尼亞的「彩虹洗腦」?
向地方政府申請一千五百歐元(約新台幣五萬元)的藝文活動補助經費,這樣很多嗎?對愛沙尼亞北部小鎮拉克維雷(Rakvere)的市議會來說,如果辦的是同志影展的話,那麼連給一毛都嫌多。
今年2月15日,拉克維雷市議會以7票贊成、11票反對、2票棄權,推翻了市議會文化委員會原先的決定,認為不該以藝文預算補助同志影展。一般來說,市議會並不會介入文化委員會的預算決定,這次破格重審,難免招致「黑箱投票」以及歧視同志的質疑。爭議之下,文化委員會召集委員東普(Tauno Toompuu)除了表示市議會介入文化委員會的決定缺乏正當性,並重申該市一向支持少數族群藝文活動的立場後,便於投票前先行離席。
外人來看,抗議離席的東普無疑是個「平權鬥士」;但有趣的是,東普不僅是在老牌右派政黨「祖國與共和黨」(IRL)的市議員,還是當地路德教派的主任牧師,這樣的身分也讓他備受壓力。IRL的保守立場,從該黨激烈反對不分異性同性一體適用的伴侶法,便可見一斑。另外,「守護家庭與傳統基金會」(愛沙尼亞護家盟)也在直營的網路媒體《中立報》上,直批教會牧師竟然與同運份子合流、成何體統。
沉寂一週後,東普在個人臉書上重申立場,表示身為召委,他必須遵守規定,不能因意識形態或價值觀的不同,而對經費申請人採取差別待遇,並暗批市議會因一己偏見而拒絕補助同志影展。東普自認,這樣的立場與教會的信仰價值並不相違:
然而東普也不忘滅火,強調自己個人對於同志議題的立場並不重要,他也從未明確支持舉辦同志影展,並且因為身兼神職人員的身分而選擇了不參與市議會投票。就公職身分考量,他必須捍衛文化委員會的決定,但這並不和自己神職人員的身分相衝突,也沒有偏離教會的立場。
不過,要不要補助同志影展一千五百歐元(還不到新台幣5萬元)這樣的小事,為什麼能掀起這麼大的風暴?同志電影是藝術還是洗腦?愛沙尼亞社會是保守還是進步?主流意見對於同志的觀感又是如何?
愛沙尼亞電影院並不是沒有上映過有同志情節的外國電影,每年在首都塔林舉辦的PÖFF塔林黑夜影展、以及Tartuff塔爾圖愛戀影展中,同志的身影也沒在大螢幕缺席。然而,將於今年十月六號至八號在拉克維雷舉辦的 「Festheart」LGBTI影展(LGBTI是女同志、男同志、雙性戀、跨性別、雙性人的英文字首縮寫),不僅將是愛沙尼亞首次舉辦參展影片皆涉及性別少數族群題材的同志影展,也會拿下波海三國第一的頭銜。
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國際同志影展,是1977年就開始的舊金山國際同志影展,之後包括倫敦、紐約、東京等大都市也陸續響應,全球目前已有數十個同志影展。而我國也於2014年開辦台灣國際酷兒影展,在台北、台中、高雄皆有場次。至於對同志議題相對保守的東歐,自千禧年以來,同志影展也紛紛在俄羅斯聖彼得堡、捷克、塞爾維亞開花。其中,斯洛維尼亞首都盧布亞納,甚至在1984年——也就是共黨統治下的南斯拉夫還沒解體之前——就開辦同志影展了。
遍觀各國,同志影展幾乎都在人口密集、對同志態度相對友善的首都或大都市舉行,那為何愛沙尼亞的主辦單位,卻沒選擇更熱鬧的首都塔林或大學城塔爾圖,反而將史上首屆同志影展辦在人口只有一萬五千人的小鎮拉克維雷呢?
在接受我的訪問時,兩位主辦人之一的凱伊歐(Keio Soomelt),是這樣回答的:
凱伊歐解釋,正因為在小鎮的社會壓力更大、同志無法輕易出櫃,他才想藉主辦同志影展立下榜樣——如果連民風保守的小鎮,都能舉辦像這樣的同志主題活動,那麼也能向各地的的同性戀者也能證明,即便住在鄉下小地方,同志也可以自在過活,不需要躲躲藏藏。此外,透過觀影的小鎮居民,也能對相關議題更多了解,這或許能扭轉對同志的刻板印象,有助於建立更友善的平權環境。
根據規劃,為期三天的影展將包含一個主競賽和兩個子單元,總共播出15到20部各國電影,之後還有討論相關同志議題的座談會,以及影展結束當夜的盛大派對。相較於有同志夜店和同志相關活動的大都會,小鎮拉克維雷更需要這樣難得的機會,讓同志和一般大眾能夠肩並肩坐在大螢幕前,透過藝文活動推倒彼此的隔閡。
「影展的目的,就是要尋求我們之間的共同點,畢竟不分異同、不分保守派自由派、不分政黨傾向,重點是我們都一樣是人。」積極的凱伊歐總是散發著樂觀的正面能量,眾人也對影展有很高的期待。
但反對者可不這麼想。投票當天的議場外,有五十多名極右派「愛沙尼亞保守人民黨」(EKRE)動員來的抗議民眾,高舉著「拉克維雷=同志首都?」、「拒絕同志洗腦宣傳」等標語,也有人直接在鏡頭前直言不諱:
拉克維雷才不是什麼死gay的城鎮,噁心死了!
相較於支持者強烈反同的表態,EKRE地方黨部主委「相對委婉」地表示:同志影展主辦單位有外國金援、根本不需要市政府那筆小錢,之所以「硬要」政府贊助,只不過是藉機利用拉克維雷市府為同志背書的小把戲,因此EKRE才會站出來大聲反對。
然而外國金援一事純粹是謠言,就連抗議現場的標語,都透露出反對者所考量的並不真是預算,不過是偏見和仇恨作祟罷了。抗議民眾似乎並不清楚同志影展的真正意涵與內容,單看到「同志」兩字就反射性地怒吼反對,畢竟連主辦單位也得等到夏天才會真正開始遴選參展電影,反對者又怎麼能得知參展影片全是他們口中的洗腦影片或是色情片呢?
一名EKRE黨的抗議者就表示,他不相信同志影片算是「文化」;然而目前上愛沙尼亞院線的,就至少有三部涉及同志題材的電影,每部都來歷不小——拿下法國凱薩獎最佳攝影獎的《雙面法蘭茲》、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得主《不過就是世界末日》、以及勇奪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如果這些知名電影大獎掛保證的電影都不算「有文化」,那什麼樣的標準,才算是「真文化」?
話雖如此,認為涉及同志題材的電影與文化沾不上邊這樣的想法,也凸顯了一般民眾對於此類電影認識不深的窘境,畢竟除了《月光下的藍色男孩》之外,另外兩部都只有在塔林上映,遠在鄉間小鎮的觀眾可能連片名都沒聽過了,又怎麼有機會一飽眼福呢?
愛沙尼亞目前尚未有國產的同志主題電影,2014年的喜劇短片《粉紅毛衣》也不過只有短短30分鐘而已。同年上映的校園劇《Nullpunkt》雖然短暫出現男男接吻的畫面,呈現的手法卻相當負面,讓主角為了反制霸凌,用手機偷拍下班上兩名男同學幽會的照片,藉此要脅他們不得再對他惡言相向,否則就要將照片上傳社群媒體。然而這樣的情節卻值得我們反思:所以同志情愫活該見不得人,被拿來要脅也只是剛好而已,是這樣嗎?
正因為愛沙尼亞全年上映的同志電影本就寥寥可數,主辦凱伊歐才想朝這個方向努力,以在小鎮辦影展的方式,引進更多有質感的好電影,並且藉由映後座談讓演員或導演能和觀眾面對面,分享該片背後的種種故事。凱伊歐笑笑地表示:
在同志影展之外,愛沙尼亞的多元成家之路,也是路途荊棘。2014年底,愛沙尼亞國會以40:38的些微差距通過伴侶法——不規範締約雙方性別,讓同性、異性伴侶都能一體適用——成為率先承認同性伴侶的前蘇聯國家。然而面對抗議聲浪,相關的配套立法,也因為成了各政黨眼中的燙手山芋,至今仍無聲無息地躺在國會中,導致伴侶法變成看得到卻吃不到的幻影。目前從戶政登記到收養子女等等的大小事,同性伴侶都必須自行向行政法院申訴,以個案的方式一一處理。政府的立法怠惰,消耗的卻是社會成本。
國際LGBTI聯合會歐洲分會的2016年度報告指出,根據民調,,有五成的愛沙尼亞民眾認為同性戀「絕對不能」被允許、53%反對同性伴侶適用的伴侶法、59%反對同性伴侶領養。另外歐盟2015民調顯示,只有44%的愛沙尼亞人認為同性戀與雙性戀應享有與異性戀一樣的權利,遠低於歐盟平均的71%。
另外,歐盟2012年的民調則更為駭人,顯示雖然有高達72%的愛沙尼亞同志表示針對性傾向或性別的歧視「相當常見」,但卻只有32%的一般民眾對這樣的歧視現象有所感知。
顯然,愛沙尼亞實現同志平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面對如此不友善的社會氣氛,凱伊歐難道沒有預料到同志影展會鬧出這麼大的爭議嗎?
凱伊歐顯然不想重述這些傷人的歧視話語,但也表示針對同志的言論暴力雖傷不到他,但對青少年而言,卻容易造成相當的傷害:「假如我今天19歲、又沒有自信的話,聽到這樣的話語,日子會很難過。」
營造社會對同志不友善氣氛的,不只是網路的惡意留言,還有「愛沙尼亞護家盟」跟極右派的EKRE。護家盟領袖佛格萊德(Varro Vooglaid)最近就在《晚報》的頭版專訪中,表示同性戀是罪孽、是不道德的關係。護家盟直營的《中立報》也用聳動的標題「紫丁香軍團侵門踏戶」,搭配上「紫丁香」這個用來稱呼同性戀的貶抑詞,硬是把拉克維雷市議會投票當天在場的數位同運人士,描述得比EKRE動員的50多位抗議群眾還要具有威脅性。
EKRE不僅不使用較為中性的LGBT或gay,而偏好使用富有輕蔑語氣的「homo」,還常大談「同志洗腦宣傳」、「同志陰謀」,或是同運是有外國資金贊助等等,散播不實謠言,也增添大眾對同志的不信任。
但是凱伊歐相信,影展只要能改變一些人的想法,讓同志的人性被看見,又或是能幫助一個小男孩自信做自己,不用擔心害怕、和許多不敢出櫃的同志們承受相同的命運,只要能做到這樣的話,影展就算是大成功了。
另一方面,拉克維雷市議會否決補助後,反讓同志影展在媒體曝光率大增,支持者也熱烈響應募捐活動,比起原本市議會一千五百歐的補助,目前募款金額已經超過兩千五百歐元(約新台幣八萬三千元),「宣傳方面,我們連一毛錢都沒花到喔!」
此外,今年夏天愛沙尼亞也將迎來兩個同志盛會:由波羅的海三國輪流舉辦的波羅的海同志大遊行(7/6-9),以及睽違十年重出江湖的塔林同志大遊行(8/12)。搭配十月即將舉辦的拉克維雷同志影展,性別少數族群的社會能見度大幅提升,可能又要招致反同團體激烈抗議「同志洗腦宣傳」了。
當凱伊歐被問到要如何回應這樣的抹黑時,他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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