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賓止步?土耳其茶館中的性別政治
土耳其人是世界上最愛喝茶的民族。儘管土耳其咖啡似乎在海外享有不小的名聲,但實際上茶才是土耳其的國民飲料。依2014年的統計數字來看,土耳其人每年平均消費近七磅的茶葉,比起第二名的愛爾蘭人,足足多出了44%。從日出到日落,從辦公室到湖畔草地上的野餐,土耳其人彷彿永遠都在喝茶。
茶在土耳其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當然不只呈現在統計數字上而已。初次造訪土耳其的遊客們,大抵都會對街邊的茶館(çay evi)印象深刻:殷勤送上熱茶的服務生,形狀如鬱金香花、小巧可愛的玻璃茶杯,與茶量不成比例的方糖(服務生總問,要幾個方糖?),以及茶館裡湧動的熱絡氣氛,令人目眩神暈。
男人們為了各種理由來此:看報、聊天、與朋友見面、消磨時間,有些甚至只是兩個行程間的空檔無處可去,便來茶館報到了。但無論如何,這裡都是個專屬於男人的空間;不管是老闆、跑堂小弟,還是來此消費的顧客,清一色地全是男人。
有次,我們一起在土耳其中部搭上一個卡車司機的便車。或許是出於土耳其人好客的文化、又或許只是因為長途駕駛需要休息,他在一個鄉間小鎮的茶館前停車,邀請我們一起下車喝杯茶。我們用簡單的土耳其語和德語跟司機溝通,他告訴我們,好在這間茶館當時沒有其他客人,也好在我的女性旅伴是跟著我一起旅行,否則她大概沒什麼機會可以走進那家茶館。在土耳其,女性上茶館,可是件奇怪的事。
在土耳其待上一個多月之後,我逐漸發現,若要探看土耳其文化中性別的社會意義,以及性別角色如何與空間劃界有關,甚至要理解土耳其獨特的二元政治語境,茶館似乎都是一個有趣(而且茶香四溢)的絕佳窗口。
首先,就空間形式來說,傳統的土耳其茶館並不是一個讓多數土耳其女性感到舒服的環境。這裡的桌椅擺得緊密而侷促,桌子通常也不是太大;除非有認識的男性同伴在旁,否則女性在這裡很難避免跟鄰座的陌生男人有肢體上的接觸。有些比較簡陋的茶館裡,會使用較低矮的塑膠桌椅;女性要在這些貼近地面的椅子上維持「端莊」姿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對於男人來說,這個可以放鬆心情、卸下心防,甚至拉近彼此心理距離的座椅高度和桌椅配置,卻可能讓女人如坐針氈。
此外,茶館的室內空間也經常有些昏暗。白日裡,茶館內的照明幾乎仰賴室外的日照;入夜後,就算室內開了燈,通常也只是微弱的幾盞,整個空間看起來不會明亮到哪裡去。在這樣既侷促、又有些黯淡的空間裡,四周又全是男人的目光,我的女性旅伴就算在我的陪伴之下,也難以覺得安心,土耳其女性對於茶館的感受,大概也就不難想像了。因此,茶館環境對女性不友善所帶來的挫折,可能使女性畏懼或迴避這裡;對於能自在進出的男性而言,茶館是個開放的空間,但女性在其中卻只能感受到空間的封閉與隔離。
除了室內之外,茶館通常也會在店門口,擺上一排的椅子;有時候,這些椅子會以面向街道的方式排列。天氣好的時候,這些「露天雅座」還頗受客人歡迎的。椅子位於街道上、甚至全部面向街道,讓使用者視線得以向外(而不是面對面坐著),大概也意味了這是一個「凝視者」的位置,可以自在地看著街道上來往的行人。
這個位置,對以伊斯蘭教作為文化基底的土耳其來說,通常也是專屬於男人的:男人是凝視者,女人則是被凝視者(也正因為如此,在伊斯蘭國家中,必須以頭巾包裹面容、全身包得密不通風來躲避凝視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面向街道的空間形式,也預設了男人作為這些座椅的使用者。畢竟,會來茶館的也只有男人而已;茶館裡,甚至也不會有女生廁所。
這樣的空間設置,除了折射出父權體制中,對於凝視/被凝視位置的性別化,也造成了女性對身體的自我監看:女性必須隨時隨地注意自己的外表和行為舉止;不論是否有人注視,都會提醒自己符合父權體制之下的「善良風俗」。
其次,就空間功能與意義來說,茶館是個不折不扣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男人來此討論公共事務、交換生活經驗,並對政治情勢或時事發表意見。在這個意義上,茶館也是公共資訊的流通管道,以及公共事務的討論平台;負責打理家裡的女性,則被排除在這個公共領域之外。事實上,或許也正是因為家被視為女性的領域,所以當男人閒暇時或退休後,為了偶爾逃離家這個女性領域、回到令他感到自在的男性領域,才會需要出門上茶館。
關於這點,有個有趣的現象值得一提。越往政治氣氛較為保守的土耳其東部走,傳統茶館越常見,而茶館裡掛著土耳其國旗、土耳其國父肖像的情形也越普遍。與父權體制高度關聯的國族主義,往往會在這些茶館裡化為外顯的符號,強化了茶館空間的公共領域屬性(與超越家庭紐帶的國族認同與國族政治有關),進而使茶館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男性空間,同時也回過頭來鞏固了國族與父權體制之間的關係。
由此,我們或許也能窺見土耳其國內政治中,獨特的二元對立語境。和世界上多數國家「左翼(激進)/右翼(保守)」,以及台灣「統/獨」的對立不同,土耳其的政治語境存在著「世俗/宗教」的二元張力。土耳其共和國創建後,試圖與原本衰弱的鄂圖曼帝國決裂,向西歐國家看齊,轉型成為世俗化的國家,與此相應的政策有,賦予人民宗教自由,以及(與宗教自由看起來有些相悖的)禁止女性在學校、政府機關內佩戴頭巾(hijab)的規定等等。
由於在地理上靠近歐洲,又是土耳其面向世界的首都門戶,伊斯坦堡自從凱末爾以來,向來就是世俗主義支持者的大本營。在相對「歐化」的首都伊斯坦堡裡,專屬男人的傳統茶館,相較之下似乎並不如鄉下來得常見(或者醒目);它們多半位在舊城區的市場角落,或者城郊城鄉移民聚集的區域。
住在伊斯坦堡的女性,沒有佩戴頭巾的比例也明顯比土耳其東部高出許多。除了傳統茶館,首都裡的咖啡館、連鎖快餐店、甚至酒吧更為常見,可以選擇的公共空間顯得多元許多,而且這些場所通常不會將女性拒於門外。但即便如此,伊斯坦堡的茶館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男性空間,鮮少看見女性涉足。
雖然外國女性進入茶館仍然可能引起側目,但往往會被當地人以「外國人不懂土耳其文化」為由而寬恕看待。但換個角度想,外國女性「誤入」茶館造成的不安或騷動,其實也可能讓茶館裡的男人重新省思茶館空間的性別化現象(「為什麼明明都是女人,外國女人進來就比較可以接受呢?」、「那個外國女人,為什麼敢就這樣闖入茶館呢?」),因而產生幽微的翻轉力量。再者,少數女性的闖入,也反而讓人驚覺作為公共空間的茶館裡,實際上深埋著的「反公共性」。
不過,這似乎也呼應了第三世界女性主義的辯論:在多元文化主義與性別平權的論述之間,究竟孰輕孰重?尤其,當在西方觀點中被視作迫害女性的傳統習俗,實際上是當地女性藉以維繫國族、文化,甚或是性別認同的依據時,關於性別角色與壓迫的討論,便顯現出了性別議題與其他面向之間的張力。
以穆斯林女性必須佩戴的頭巾為例,其意義在許多穆斯林國家,已經從男性將女性視為財產、因而需要保護隔離的象徵,逐漸轉變為承載國族意識或信仰認同的符號。因此,伊斯蘭傳統思想與西方觀念的衝突與拉扯,加上伊斯蘭世界內部對相同議題的不同詮釋,相互交織成錯綜的景象,在土耳其的那些茶館之中,折射出了具體而微的動態樣貌。
回看茶館作為一種性別化空間,我們同時也應該要留意到:土耳其傳統的空間觀,慣常如此絕對地區分男性或女性使用者,可能也意味著對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等性少數族群的壓迫。換句話說,茶館除了讓我們看見土耳其公共領域對女性的排除,也折射出了中性/意象不明的空間的匱乏,如何可能讓這些性少數族群,少了可以現身或容身的曖昧異質空間。
輪胎旁的流水席:歐亞陸橋上,貨車司機教我的事 | 文化視角 |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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