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蘇麗的咒怨與祝福:蘭卡威,觀光起飛的大馬之星
炎熱的夏天慢慢逼近,海島渡假旅遊的季節又到了。翻翻新聞,今年四月旅遊網站TripAdvisor宣布亞洲十大島嶼,第一名是印尼峇里島,而馬來西亞的蘭卡威(Langkawi)則以第八名之姿,出現在這份旅遊評比中,有點陌生。
蘭卡威,馬來西亞華語譯作「浮羅交怡」,是100多個島嶼的統稱,或是用以稱呼其中最大島嶼。2007年,這座島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認可,大馬官方也稱蘭卡威為馬來西亞第一個世界級的地質公園。
蘭卡威雖隸屬於馬來西亞吉打州,但地理位置上鄰近泰國,二戰期間蘭卡威也曾經短暫受到泰王統治,因此在蘭卡威除了馬來文外,也常常能見到商家擺出泰文說明。這樣位處馬泰兩國邊境的島嶼,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海盜的基地,熱帶雨林氣候所生的濃密森林,提供良好的遮蔽處與隱密性,蘭卡威居民過去也仰賴著如此自然資源生活著。
這個猛然躍上旅遊評比的島嶼,充滿著各式各樣的傳說,其中一個最為人知的,莫過於「瑪蘇麗(Mahsuri)的詛咒」——18世紀時,蘭卡威有一位名為瑪蘇麗的婦女因被誣陷有婚外情而遭處死,傳說中處死時,她流出的血是白色的,而臨時前,她也詛咒這塊島嶼陷入萬劫不復之境;果不其然,數年後,蘭卡威遭到暹羅的入侵,土地遭到祝融無情吞噬。而瑪蘇麗的墓,現在成為蘭卡威的觀光景點。
看上去有點諷刺,儘管瑪蘇麗的詛咒曾經「成真」,但瑪蘇麗的傳說,卻也意外地讓蘭卡威在全球觀光競爭強烈的時代中崛起;不過,蘭卡威當然不是僅仰賴著其傳說而耀眼。
▎更多的錢與更多的改變
1981年,馬哈迪成為馬來西亞第四任首相,被譽為大馬現代化工程之父的他,出身吉打州,並且曾到蘭卡威從醫,或許是這樣的淵緣,讓馬哈迪領導的聯邦政府與吉打州政府密切合作,促成蘭卡威的重大改變。
到訪過蘭卡威的人,或許都熟知這是個巧克力與酒精特別便宜的免稅區域。回溯源頭,便是馬哈迪領導的聯邦政府於1987年率先宣布將蘭卡威定位成「免稅島」,爾後在財政部下成立「蘭卡威開發局」(Langkawi Development Authority,簡稱LADA)。LADA的功能包含:宣傳、刺激、促進與著手進行蘭卡威的經濟與社會發展;推廣與促進蘭卡威成為旅遊聖地與免稅區域;負責處理旅遊業與基礎建設的開發,包含住宅和工商農業的發展。1990年通過的《蘭卡威開發局法》,亦明確規範LADA必須對財政部長負責,財政部長也能視情況替LADA下指導方針。這樣的行政體系安排,以及考量到馬哈迪的新自由主義風格,似乎暗示著LADA的出現,就是要以經濟利益為優先,將蘭卡威帶往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根據1988年到1992年底的官方統計,在短短四年間,就有106個、總價值超過10億馬幣(100億新台幣)的蘭卡威旅遊計畫案得到核准,國內外遊客人數因此不斷攀升。以旅館房間數來看,1988年只有859個房間,到了2005年,房間數已到達7072,是原來的八倍之多。從遊客數字接著看,2005年度有184萬人次的旅客到訪這個渡假天堂,2014年翻長了一倍,足足有360萬人次。旅客來源國第一名是中國,第二名則是同為伊斯蘭國度的沙烏地阿拉伯。
為了讓蘭卡威躋身世界前十名的旅遊島嶼,現任的納吉政府延續馬哈迪把蘭卡威推向國際的決心,在2011年提出「蘭卡威旅遊大藍圖」(Blueprint Pelancongan Langkawi),目標媲美夏威夷與馬爾地夫,並且鎖定「高消費的客群」,企圖耗資50億馬幣(500億台幣)繼續打造蘭卡威為奢華的旅遊勝地。
納吉計畫在這個五年願景中,將蘭卡威的旅遊業總收入增至38億馬幣(380億台幣),並製造4200個工作機會,同時希望透過旅遊業的蓬勃發展,同步帶動當地國民的收入,從2010年的8億馬幣(80億台幣),在2015年攀升到19億馬幣(190億台幣)。
為此,納吉在2011年的記者會中特別關注蘭卡威重點觀光景點——珍南海灘(Pantai Cenang)——的侵蝕情況,要求LADA提出辦法改善;他說:「珍南海灘是吸引遊客的景點,因此,政府將重新發展珍南海灘,將它打造成為一個商業發展區,以及適合一家大小還有遊客遊玩的地方。」這樣一個以經濟發展為核心考量的談話,顯示蘭卡威仍然踏在衝高財政統計的大道之上。不過的確,一份2011年的家戶調查顯示,蘭卡威觀光發展為當地居民帶來的效益超過成本,尤其在社會經濟面向,觀光發展帶來了就業機會,也顯著地改善當地基礎建設。
然而,蘭卡威所付出的社會和環境成本仍不容忽視。隨著旅館業資本的進駐,這些商業主體大多來自於「馬來西亞大陸」,並且在當地形成壟斷,使得許多當地傳統商家無從競爭;而伴隨開發而來的環境變遷,反映在土地利用的變化,譬如森林面積從1974年至2005年間,大幅減少了3160公頃,達12.88%之多,而對照之下,建成面積(扣除傳統村莊)則增加了3003公頃之多,為1974年的22.5倍。如此改變透過土地利用變遷圖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藍圖2.0:走錯的臨門一腳?
2015年12月,旅遊大藍圖第一期的時間已屆,儘管難以知道第一期藍圖畫的大餅究竟實際完成率有多高,但納吉似乎對於成效相當滿意,他在出席旅遊頒獎典禮時,指出政府將推出「旅遊發展大藍圖2.0」——2.0升級版的蘭卡威,預備引進六星級酒店與興建高爾夫球場,將更著重於吸引那些「花錢面不改色、可痛快購物,進行高消費的高層次遊客」。
同年同月,一名造訪蘭卡威的國內遊客在TripAdvisor留下一篇以「現在,這裡太商業化」(Now, it is too commercialized)為名的評論:
他的評論得到蘭卡威天空纜車人員的回覆:
種種的訊息都顯示,蘭卡威似乎已經「回不去了」,蘭卡威似乎成為馬來西亞展現國力的一座「商業博物館」——當我們知道東南亞各國無不靠著拉長己身歷史來象徵國力時,旅行社文宣指出天空步道所在的Matchincang山,曾發現年代比恐龍還久遠的貝殼化石,儘管沒有發現恐龍化石,但已然可以合理化蘭卡威播映一部侏羅紀動畫——一部說明馬來西亞歷史悠久的宣傳片。
當納吉政府還沉浸於蘭卡威觀光業帶來的經濟效益時,馬來西亞理科大學的觀光研究學者們卻已經注意到在蘭卡威觀光發展中,「國家角色」的不對勁。
一篇由這群學者投稿於《文化、觀光與友善研究國際期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e, Tourism and Hospitality Research)的文章,檢視了蘭卡威近年來極速的觀光發展,已經達到旅遊發展階段理論的「鞏固期」;這表示蘭卡威的整體經濟深深鑲嵌在旅遊業中,雖然遊客人數仍在增加,但相較於過去,整體成長放緩。
而問題癥結點出在政府由上而下的指導式規劃——蘭卡威的觀光發展作為聯邦政府政策的一部分,最終被迫成為國家指標性可端出來的牛肉;經濟導向的政策操之過急,而巨大的發展成本直接反應在環境破壞上,如:填海造陸毀損了丹戎禺地區的紅樹林與海灘、珍南海灘密集的旅館與商業營運也造成水汙染與土壤侵蝕——蘭卡威的自然資源消失殆盡。
學者們呼籲,政府應該改採由下而上的規劃方式,以環境、經濟與社會三點連成的「永續性」為主要考量,並開放讓更多當地居民參與決策過程;否則,蘭卡威很快的就會從「鞏固期」進入「停滯期」。
▎全球化的孤注一擲
沒有選擇珍南海灘上的旅館,此行我入住Bohor Tempoyak路上一對當地夫婦經營的民宿,距離熱鬧的海灘步行10分鐘,路途上可看見大搖大擺走來走去的牛隻和土雞,我們這幾個觀光客顯得格格不入。民宿的女主人英語不大流利,很生硬且羞赧地跟我們介紹環境,不時穿插一句 "My English is bad.",然後尷尬地對著我們苦笑;男主人則顯得老練許多,在我詢問這附近半夜行走是否安全時,告訴我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有來自世界各國的旅客,其中包含「Chinese Taipei」。這讓我眉頭一皺,在沒有台灣人會自稱來自Chinese Taipei的假設下,男主人很可能是查找了某種資料,生硬地將Chinese Taipei這個地方背了下來。
這個被中央政府拋擲到全球經濟當中一決生死的島嶼,每年來自各國的觀光客人數已經遠遠超越當地居民數。根據一份調查,大部分的居民對於觀光業的負面效果有所擔憂,當中包含增加的犯罪率,以及毒品使用與性交易的出現,這幾乎是所有進入全球市場成為旅遊名勝的地點都會出現的副作用。儘管好壞參半,蘭卡威居民大體上樂見觀光發展帶來的改變與契機,並且希望能參與這波觀光發展,盡自己的力量去增進那些好的影響、減少不好的副作用,就像民宿女主人用著她彆腳的英語,仍努力地跟我們說明要如何小心那些哄抬價格的行程販售者。
民宿旁有許多貓,女主人跟我們抱怨人們怎麼把幼貓拋棄到她的旅館,我說:「妳把牠們餵飽了,妳有一顆善良的心。」,她連忙搖頭,看上去不像謙虛,告訴我「很餓很餓,必須餵牠們。」
這個在Bohor Tempoyak路上的平房民宿,和珍南海灘的繁華像是兩個世界,但卻只相隔一片農田,或許島嶼上的部分人們是被動地參與進入全球化經濟,雖無從選擇但也沒什麼好拒絕,就像小貓餓了就得餵。不為什麼,他們用他們的方式生活在蘭卡威,用自己的方式與那個現代化工程的藍圖共生共存;也許瑪蘇麗的傳說是一個寓言,寓意著蘭卡威居民也許受到了國家力量的擺佈,但終究存留著一顆不全然任人擺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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