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小民」還是「國際公民」?新加坡的兩類人生
上個週末,新加坡剛完成一場國會議員補選,選區為西部的武吉巴督(Bukit Batok),因為54歲的人民行動黨籍議員王金發,和自己黨內同地區的婦女團成員林婉麗(41歲)爆出婚外情。這場類鬧劇式的政治八卦在新加坡鬧得沸沸揚揚,不僅躍上當地媒體頭版,走在小販中心都能聽到阿姨叔叔在討論,逼得王金發只好請辭議員並退黨,武吉巴督於是迎來了一場新的議員選舉。
武吉巴督補選的候選人分別是人民行動黨的穆仁理(Murali)與著名的新加坡反對派——新加坡民主黨的秘書長徐順全(Chee Soon Juan);選舉的結果,最後仍然由執政黨派出的穆仁理,以逾六成的得票優勢順利當選。
但這場看似稀鬆平常的選戰,卻意外地投射出了新加坡民間對於自己的「微妙想像」。
▎市井小民投執政黨一票
《海峽時報》在選前整理出這次補選的七大議題,其中之一是占據數日媒體版面的市鎮會爭議。執政黨的穆仁理提出總預算達190萬新幣(約4,560萬台幣)的基礎建設計畫,計畫為武吉巴督社區規劃公園以及鋪設步道。他向選民說:只有代表執政黨的他獲選議員,武吉巴督才不會面臨交接問題,這些計畫也才有可能實行。
這番言論引發對手徐順全的抨擊,徐順全指出政府機關為政治中立,即便新加坡民主黨組織市鎮會,也會確保市區重建局的建設藍圖能繼續執行。他認為穆仁理的發言牴觸國會選舉法令,該法令禁止任何政黨或人士不當影響選民。
但當一般選民還搞不清楚到底都市規畫,究竟是怎麼運作的同時,穆仁理對市鎮會運作的解讀似乎產生力道:
要是不投給人民行動黨、武吉巴督就會沒有建設...。
人民行動黨的說詞確實在選民之間發酵,新加坡國立大學政策研究機構的許博士(Dr Koh)指出,武吉巴督的投票者主要是「市井小民」(heartlander),因此他們只會非常謹慎地考慮一個問題——他們的地產能不能得到良好的管理——這也是為什麼儘管徐順全再三保證,但大多數選民卻還是選擇了「更能守成」的人民行動黨來繼續執政。
回到選舉之前,穆仁理的印度裔身分,甚至曾被預測為其「選情的致命傷」,因為補選期間,網路上出現了一波波「投給華人就對了」的傳言,這也讓這場補選曾一度被打成以族群高度、認同價值為主「高空口水戰」;但最後的選舉結果卻顯示,這些浮在空中的政治語言或是族群議題,都比不上選民們對隔壁新公園的期待來得重要——畢竟大家都是過著小日子的「市井小民」,何苦與那幫憂國憂民憂世界的「國際公民」(cosmopolitan)相互折騰呢?
▎市井小民-國際公民
1999年,時任總理吳作棟在國慶演說上首度把「市井小民-國際公民」的爭論搬上檯面。在他的形容中,市井小民指的是那些:
吳作棟對於「市井小民」的形容似乎很難稱得上是友善陳述;那麼相對應的「國際公民」,在吳總理的想像中,又是如何想像的呢:
然而吳作棟在講完之後,卻也回頭澄清、表示自己「並無意為兩者評價優劣」,他強調兩種「民」都是新加坡人民、都是對國家有所貢獻的存在。吳作棟認為,市井小民是「維繫(新加坡)核心價值與社會穩定」的對內要角,於基層維繫了國家的安定,並讓這種安定建構了新加坡的「品牌」;而國際公民則負責對外拓展經濟,「是新加坡生產財富不可或缺的關鍵」。
但與台灣的所崇尚獨尊的「大膽走出去,世界走進來」不盡相同,在新加波,「國際公民」卻被視為某種負面的形象——被冠上這種形容詞的他們,大多被認為是對新加坡這個國家較「不忠誠」的一群人——他們的能力讓他們有柔軟的身段、擁有較彈性的公民身份,因此他們更有機會選擇跳船,「隨時會想離開新加坡」。
相較之下,「市井小民」則連結上了某種「本土意識」,雖然不是一種新加坡的本土主義或民族主義,但卻是「愛新加坡」的化身——他們腳踏實地為這塊土地貢獻,且永不離開——放在新加坡建國歷史的脈絡之中,連結新加坡政府一向以「國家很小」、「要有憂患意識」來提醒人民的說法,「市井小民」的這個身分,一定程度上「政治正確」。
▎選戰:搶著當「市井小民」
抓著這個一刀切開的社會分類不放,既然市井小民的對立面,是被塑造成把新加坡當成旅館的國際公民,因而反對黨在選舉造勢時,通常會穿插著本地方言與新式英語來博取共鳴,這與較具菁英主義形象的執政黨人民行動黨不大相同,人民行動黨的造勢晚會,雖然不是絕對,但通常在語言上比較單一。
這次補選亦是如此。作為反對黨一員,宣稱自己是「市井小民」的徐順全,在補選期間被曾任國會官委議員的陳慶文(Eugene Tan)公開批評,陳慶文質疑徐順全根本稱不上是「市井小民」。
這對徐順全「市井小民」身分的質疑,讓新加坡民主黨隨後發表聲明稿譴責陳慶文做為一名新加坡管理大學的學者,似乎連被自己抨擊為「空中樓閣」的政策報告書都沒讀過。民主黨指出,每一份他們發表的政策報告都是針對社會重要議題進行全面且細緻的調查,很多裡頭的點子,甚至是人民行動黨或是執政黨內閣也同意過的,聲明稿指出,陳慶文的批評顯示「與其說他對政策報告內容沒多少掌握,不如說他對新加坡人所關切的事務沒有多大認識」。這份聲明稿,回擊了陳慶文才是那個不懂市井小民生活的人。
不過,顯然「誰更像個市井小民」不是市井小民關切的重點,「市井小民」關切誰能夠保證他們住的地方變得更好,自吳作棟開始,新加坡政府傾向將「國際公民」與「市井小民」論述成一個整體,兩者相互扶持與認同,而非互斥。這樣的「漂白」,一定程度上維繫了人民行動黨即便看起來很不市井,但仍然可以為市井服務的正當性。
▎現實:「你是市井小民嗎?」──什麼怪問題
即將走入歷史灰燼的台灣綜藝節目,《大學生了沒》,就曾製作過新馬專題,並邀請來自新加坡的女大生示範一段新式英語會話。示範完後,那位女大生連忙解釋說:
我們平常不會這樣說話,只有「很台」的女生才會這樣。
女同學的反應,其實只是投射了吳作棟在1990年代所挑起的社會分類。在政治論述上,呼應了當時新加坡既想「全球化」又想「亞洲化」的矛盾。但這樣的身分標籤,在現實生活中,對新加坡人而言卻又顯得有些尷尬:「你算不算市井小民?」如果你說不是,那麼顯得你好像不愛新加坡;如果你說是,又顯得你好像「很土」。
那麼你到底是誰?市井小民與國際公民又該如何清楚地找到歸屬分類?一位地理學者Elaine曾針對一批平均教育程度較高的新加坡年輕人訪問,詢問他們如何歸類「市井」與「國際」兩種類別性格的新加坡人:
Elaine:什麼程度上你覺得人們可以輕易地劃進這個分類?
Corrine:我們很多人都有這樣的困擾,關於怎麼分辨人群,然後把人們放進不同群體。
Keith:某種意義上,每個新加坡人都一定是個國際公民,而且每個認為自己是個國際公民的新加坡人都一定是個市井小民。
Peter:我們對市井小民的刻板印象是某些只在乎這個島上發生什麼事的人,然而我們對國際公民的印象是他有世界觀、他知道所有的事。但你就會發現,我們很多人都是一半國際公民一半市井小民。你要在哪裡劃下那一刀?
Elaine接著訪問移民海外的新加坡人,看他們怎麼認知,被當成「把新加坡當成旅館」國際公民的自己:
「國際公民可能在海外工作,但是基本上他們是新加坡人,即便他們有不一樣的視野。當他們回來,他們就會感激新加坡因為他們可以看見差別。他們可能有機會到任何地方定居,但當一個國家碰上一團亂時會發生什麼事?他們第一個踹出去的人就是移民。這不表示那些已經到海外、或是有機會到海外的人,會對新加坡比較不友善。」
另一位63歲的女性,則向這位地理學者談到自己姐姐的例子:「她(姐姐)有英國的永有居留權,但是她是本地(新加坡)的公民。無論何時她回來新加坡,第一件她會去做的事就是健康檢查。因為與其他地方相比,新加坡的醫療服務是很便宜的,如果你是新加坡公民,政府會補助年長者。我姐姐的例子就是她回來新加坡,因為她有機會去擁有所有屬於一個新加坡公民的事物。」
Elaine發現,她的受訪者們對「市井小民」的討論,不純然是情感上的,還包含了像上頭這樣的物質上的原因。甚至當自己的公民「特權」,「可能」受到威脅或是被到新加坡新移民排擠到資源的時候,有些人更會談到外國人不像本地人「一樣」需要為新加坡負責,何以能享受新加坡公民的福利與權利?
這些討論都指向了一件事:一般新加坡人並不買單政府對「市井小民-國際公民」的建構,也不認為「國際公民」有如政府「漂白」得那般理想而正面。
▎瓦解的「市井/國際」:取而代之的本土
隨著新加坡外來人口不斷攀升,近年來,新加坡開始醞釀一股「排外主義」。政府大開門戶的人口政策,逐漸引發本地人的不滿,有些人認為外來人口搶了本地人的工作,有些人則純粹覺得逐漸擁擠的都市空間有點惱人。
在這樣的定義中,「市井小民」的內涵,或已悄然地被「本土主義」——或說「地方認同」——置換,這股情感上的依附或是物質上產生的排擠感,將新加坡人重新又聚在一塊。
一個也不大喜歡逐漸擁擠新加坡的本地朋友,她跟我談到「市井小民」時,認為定義上「市井小民」是某些「在市井長大的人」,「在新加坡,市井像是比較小的、政府蓋的社區,然後政府給這些社區名字。」
關於她認不認為自己是「市井小民」?她笑了一下,似是尷尬,接著說:
萬宗綸/作伙呷飯:新加坡小吃小販的故事 |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老一輩的新加坡記憶中,1950年代的新加坡也是個充滿食物味道和小販叫賣聲的城市,那樣的感官記憶遠超過小販中心。早年這座島嶼仍是英國轄下的海峽殖民地時,大批湧進的移民以單身男性居多,一般的居住環境也是相當擁擠,在家開火自己做飯的可行性較低,華人食物的街頭小販開始現跡,以因應如此需求市場。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