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lish,空中新語教室(一):對話中的草根認同

聯合新聞網 萬宗綸
「Chillie can ah?」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Chillie can ah? (加辣可以嗎?)

Can, pepper also can. (可以,胡椒也可以。)

初訪新加坡,受美式英語教育的台灣人大部分會從這裡的英語得到「震撼教育」——原來世界上英語的形式竟如此多元。

新式英語被稱作「Singlish」,是世界英語(World Englishes)的一種,在學術上地位與美式英語、英式英語、澳洲英語並沒什麼不同。除了說話的腔調,在文法和用詞上Singlish大幅度受到華語、福建語、馬來語等當地語言的影響,也因此,Singlish被認為是新加坡多元族群的縮影。

▎劣等的英語到多元語言的一種

出身北印度的社會語言學家Braj Kachru將世界英語分成三個範疇,從內而外是:

社會語言學家Braj Kachru將世界英語分成三個範疇。 圖/維基共享

乍聽之下,有些外國人第一時間並不知道新加坡人說的是英語,還會懊惱地問旁人剛剛她/他說的是什麼語言。長久以來,人們總認為「中心圈的英語比較優越、正統」,外層圈國家的英語使用就算再流利,都仍被看作是較為低劣或次等的英語,甚至認為只有中心圈的人們可以宣稱英語是「他們的語言」。

如今,雖然我們已進入了「政治正確」的時代,大部分人至少嘴巴上還能尊重多元語言,但關於英語的意識形態,在現實中卻仍根深蒂固。

YouTube上一部以How to speak Singlish為名的影片,教導網友如何說一口道地的Singlish,然而在下方的留言版卻出現這類的發言:

Can singaporean Speak proper English? look so stupid and low educated.

(新加坡人能說正常英語嗎?看起來又蠢又沒受教育。)

Singlish is like the retarted Chinese talking robotic while chopping durian on the sewer.

(新式英語就像智障的中國人一邊在下水道上劈榴槤、一邊像機器人一樣說話。)

這些留言雖然是小部分,卻顯示社會上,的確還有一部分人這麼看待Singlish,認為這是一個下三濫的說話方式、實在見不得人;然而,也有正面看待Singlish的網友,留下:

I like your lessons. I am from Myanmar. I am working with Singapore's Branch office. So my boss is Singaporean...Your lesson is really nice for me. Thanks!

(我喜歡你的教學。我來自緬甸。我在工作上會需要與新加坡分部的辦公室聯繫。所以我的老闆是新加坡人……你的教學對我而言很有幫助。謝謝!)

正向看待Singlish的態度雖然也不多,但卻逐漸壯大成一種被接受的說法,也就是清楚地將Singlish特殊化為「新加坡人使用的語言」,而既然是語言,就必須得到尊重;至於English又是另外一回事──不見得所有的新加坡人都得說English。

不見得所有的新加坡人都得說「English」。 圖/美聯社

▎你能不能自如切換於Singlish和English之間?

新加坡將自己定位為亞洲的全球化中心,是亞洲版的國際化基地,也因此,英語的使用也成為其國家戰略中,相當重要的一環。

近年來,隨著韓國在亞太的崛起,有愈來愈多韓國家庭選擇將小孩送到新加坡接受英語教育,期許孩子們未來能成為在亞洲扎根的國際人才。但到了新加坡後,這些韓國媽媽才發現——原來新加坡當地所通用的,是「另一種」叫做Singlish的語言。

針對這些韓國家庭,語言人類學家Kang也發現了一個特殊的現像:普遍來說,韓國媽媽多能接受Singlish作為語言的實用性,畢竟這是新加坡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孩子說Singlish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但這有個前提──孩子必須要能自如地在Singlish和English之間轉換──Singlish不能成為孩子身體一種難以分割的「天然成分」,因為他們的孩子以後還得出去世界上闖蕩,作為一個「菁英份子」,開口說出來的必定得是English。

這也是許多人看待Singlish和English關係的最佳平衡:你要講Singlish沒關係,但你也要會說English。

然而,新加坡政府卻不這麼認為。

孩子必須要能自如地在Singlish和English之間轉換——但仍得以Engl...

▎說標準英語運動的發動:目標是消滅Singlish

儘管Singlish很符合「新加坡認同」——<❝One People, One Nation, One Singapore.❞(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新加坡)——的政治想像,但顯然Singlish已成了外國人與新加坡人之間的溝通隔閡,於是,Singlish也就被新加坡政府視為「不利新加坡全球化」的拖油瓶。

1999年,時任總理吳作棟,在國慶演說中特別點名Singlish是需要被改善的「問題」。他指出:

我不是在說口音。新加坡口音是可以接受的事情。我們不需要佯裝美國或英國腔。新式英語是破碎的、不合文法的英語,雜揉著當地方言和馬來語的用語和詞彙,這讓新加坡以外的英語使用者感到理解不能。

隨後,2000年4月,新加坡官方發動了所謂的「說標準英語運動」(Speak Good English Movement,簡稱SGEM),其口號是「說得好、被理解」(Speak Well, Be Understood)。政府希望,新加坡身分連結的不該是Singlish,而是English。況且,新加坡作為一個走開放經濟路線的港口城市,本就會遇到很多英語使用者,因此,減少Singlish的使用,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這個國家的生存之道。

說新式英語,還是標準英語? 圖/美聯社

▎語言學者的「反彈」vs.新加坡教育部的「闢謠」

衝著Singlish而來的SGEM,讓視Singlish為珍寶的語言學者們很不是滋味。2008年,《海峽時報》刊出一篇名為<語言學家力挺新式英語>(Linguists speak up for Singlish)的投書,除了強調Singlish從語言學角度看,其實是一種蘊藏珍貴知識的語言,同時也沒有任何研究能證明,使用Singlish會對English的學習產生任何負面效應;換言之,新式英語和標準英語完全可以共存共榮,並非官方所述是個非黑即白的選擇題。

針對語言學界的呼籲投書,新加坡教育部也回頭「闢謠」,援引投書中語言學者指出新加坡「語言環境複雜」的敘述,反過來認為:就是因為語言環境複雜,根據教育部的經驗,學生使用Singlish才會干擾其他學生在英語能力上的進展,「如果孩子聽到Singlish,他們就會學Singlish」;「雖然有些學生可以在標準英語和新式英語間轉換自如,但不是所有學生都是如此」。

接著,教育部更進一步砲轟:

雖然Singlish對於語言學家而言可能是充滿魔力的研究課題,可以用來寫論文,但新加坡沒有興趣成為學者取樣與描述的動物標本。新加坡最大的利益在於掌握一個有用的語言、可以最大化競爭優勢的語言,換言之,我們必須聚焦在English,而非Singlish。

2000年4月,新加坡官方發動了所謂的「說標準英語運動」(Speak Good ...

▎強韌的Singlish

在政府力挺下,SGEM運動至今已推行了17年,然而Singlish並沒有因此消失,反而成為新加坡身分認同中,重要而不可缺席的一部分。有新加坡網友KUSO說標準英語運動的圖片,從Speak Good English Movement變成了Speak Good Singlish Movement,甚至在總理李顯龍大笑的照片上,用Singlish加註Singlish is sibei good lah(新式英語他馬的真棒棒啦)。

政治經濟學者Ortmann認為,雖然許多意見覺得新加坡人是順從於政府政策的乖綿羊,但在堅持使用Singlish一事來看,民間態度卻與政府意志完全相反,這也諷刺地凸顯了政府不斷由上而下,強調要塑造新加坡身份的矛盾之處;而最能代表新加坡的新式英語,則是由新加坡民眾,尤其是年輕一代來捍衛繼承,某種形式上,也成為一種公民民族主義的展現。

新加坡政府說:新加坡很小,不能期待外面的人使用Singlish;但新加坡人並沒有為了English背後龐大的利益結構,而拋棄屬於自己的Singlish。他們不怕外頭人對Singlish的說三道四——不只是因為Singlish和English從來不是無法相容,也因為這是他們的語言,是最日常、最熟悉不過的新加坡生活。

▎因諷刺李光耀而聲名大噪的新加坡部落客余澎杉(Amos Yee),曾在2012年錄製了新式英文的影片:

方言必須死--李光耀教你說「華語」 | 文化視角 |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萬宗綸

社會語言學者,也關注種族、遷移、障礙。陽明交通大學外文系語言學組助理教授,愛丁堡大學語言學博士。著有《安娣,給我一份摻摻!透視進擊的小國新加坡》。 ▎FB:萬小弟(Wan Ah 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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