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韓記者的尹錫悅戒嚴風暴周年回顧 ：南韓如何《超越戒嚴與內亂》

2024年12月3日那晚，我剛從南韓中部的大田，結束出差回到首爾，早早洗澡並準備就寢。10點半左右，當我還在吹頭髮時，電腦螢幕那頭，臉書上突然有人發文「南韓總統尹錫悅發布戒嚴」。

最初，我還一笑置之，心裡想著：「應該又是什麼假新聞吧？」但吹完頭髮，打開電視，南韓無線老三台，已中斷節目，反覆播放尹錫悅總統發布戒嚴的影帶和新聞速報。

看似假新聞的內容，正荒誕上演中。

這時國會已被封鎖，戒嚴軍進逼；沒多久，戒嚴詳細命令也公開出來：禁止國會、地方議會、政黨和各種政治集會活動、媒體與出版活動將受戒嚴軍管制、要求因抗議政府擴大醫科招生而脫離崗位的實習住院醫師復工，否則將「予以懲治」。

接著，在野黨共同民主黨籍的國會議長禹元植辦公室，傳來簡訊：「針對總統宣布緊急戒嚴，國會將依照現法程序採取應對措施，請國民信任國會並冷靜注視狀況進展；所有國會議員，現在請即刻聚集至國會本會議場來。而特別要叮嚀軍警人員，請勿動搖，並堅守崗位。」

我立刻跟TVBS新聞台和華視新聞資訊台連線，報導最新進展，並思考該如何趕往現場。《華盛頓郵報》記者凱莉．卡索利斯（Kelly Kasulis Cho）打電話過來問道：「虔豪，我們一起過去國會議事堂好不好？」

「好啊，沒問題，我手機和行動電源充一下電，我準備一下就過去。但我們可能得思考，若待會在路上，被軍警攔下來該如何是好。」

作為台灣人，我的國家曾經歷世上最長久的戒嚴，但我出生後已解嚴，而未實際體驗過戒嚴是什麼情況；我們也知道過往，南韓發生多次政變和戒嚴，這些都被改編成電影，南韓戒嚴軍的殘忍血腥，路上攔車、見人就打等場景，都還在我們腦海裡。

凱莉猶豫說道：「我想了一下，就算沒宵禁，也沒被攔住，我們成功進去，也可能會受阻擋攻擊，我們得有保護裝備才行。你身上有安全帽或頭盔嗎？」

「沒有呢……」我回應。我們都清楚知道，彼此身上皆無足夠的安全防備。此時，戒嚴軍已試圖進入國會本會議場，敲碎了玻璃，但國會內部人員和在野陣營黨工們已事前封鎖通路，讓戒嚴軍無法得逞。

而我們看著國會直播畫面觀察到，儘管戒嚴軍進逼，但過程中，並未直接對人攻擊，顯示大多數戒嚴軍也明顯認知，戒嚴是不正當的，因而在消極執行。場外，則有越來越多民眾，集結至國會前抗議。

我們稍微放下心來，搭計程車趕往國會。路上，議員已集結至本會議場，通過解嚴決議案，戒嚴軍這才陸續撤離。

一位首爾大學人文系的女學生站上肥皂箱，拿著麥克風，對聚集在國會前的人群說道：「戒嚴令⋯我眼前看到的這個情況，是真的嗎？40年前發生過的事，如今又出現，這不是課本，而是在2024年的現在。」她繼續喊道：

「事實上，我感到害怕⋯我一開始是不敢出來的，會因為看到軍人拿著槍。但我的學妹跟我說，她要來國會，這成為讓我行動的第一個力量。於是，我跟著她來到這。我感到害怕，但還是過來了！若沒有任何人來的話，那什麼事都改變不了的！」

現場響起了掌聲。有很多人都和這名學生一樣，心感害怕，但還是不過戒嚴令的限制，鼓起勇氣過來。也有人講道，自己原本只是在距離國會相當遙遠的京畿道，與朋友喝酒中，結果看到尹總統發布戒嚴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搭著夜車上京了。

即便如此，當我抵達時，國會仍維持封鎖，一排排警察擋在正門口前，不讓包括議員與記者在內的任何人進去；我出示自己的國會記者證，不斷跟他們周旋，強調他們沒理由不讓我進去。

最後，一位警官避開眾人耳目，把我帶到正門石柱的旁邊，偷偷對我說對道：「記者先生，您往左邊直走100多公尺，那裡有個小門，那裡會有警察領您進去的。」

我半信半疑地照著他的方向走，來到了小門，真的有警察在那裡守著，看到我給的記者證，就讓我進去了。

我進到國會本會議場，幾位共同民主黨議員正公開宣講，表示尹總統已涉及內亂罪；一位認識的議員秘書官告訴我，黨內現在已決定要彈劾尹總統。當時，南韓還沒有任何媒體報導這消息，我搶先發了速報披露。

尹總統遲至凌晨，才宣布解嚴，結束了6小時的「短命鬧劇」。但接下來，國會正式提出彈劾，歷經兩次才成功；接著尹總統也歷經兩次折騰，最終被緊急逮捕；憲法法庭最後全員一致通過罷免，南韓於是再一次提前舉行總統大選，實現了第5次政權輪替，才讓國家恢復正常。

首爾大學法學系教授韓寅燮，是我認識10年的臉友；有段時間，他常來我臉書按讚與留言。文在寅總統時期，韓教授出任法務部的檢察改革委員長。這10年來，他不斷呼籲與鼓吹，南韓須落實司法改革，因為南韓長期存在檢察官「權力過大」的現象。他提到：

「檢方從偵查到起訴都全部掌控，警察必須全權聽從檢方指揮，所以不論檢方搜查工作做得再好，只要檢方一通電話，要求『案件送交檢方』，就得馬上移交，這造就檢方能依其所好辦案，要求某一案件要強力搜查、其他案件可以『放鬆一點』。」

這番說法，並非學者空談，過去在跟法界人士餐敘時，都有政治立場傾向保守派的律師抱怨檢方的「作威作福」；但每當詢問他們，既然如此是否應該削減、或重新挑整檢警搜查權？有人贊成，也有人畏懼，害怕另一波改革只會引發更多混亂。

然而在這樣的複雜情緒下，檢察官出身的尹錫悅，受到希望力推司法改革的文在寅總統起用為檢察總長。但尹錫悅並不希望推動司法改革並與政權鬧翻，最後在保守派的追捧下，當上了總統。

尹總統上任後，我親眼見到檢方搜查的不合理。尹總統的妻子──第一夫人金建希遭爆出有炒股疑雲，金建希的銀行帳戶被用來轉移炒股資金，相關涉案人士陸續被判刑，金建希卻能長期安然無事。

但同時，揭發炒股案與尹總統擔任檢察官時出現不實搜查爭議等案件的媒體與記者，莫名遭檢舉與提告，檢方則大動作，直搗電視台與報社，執行扣押搜索；我認識的一位同業，為此得定期接受調查，身心飽受煎熬。

這樣的「辦小不辦大」是明顯而刻意的。司法體系內，從法務部長、檢察總長、地檢署長、反腐敗搜查部長，幾乎都是與尹錫悅稱兄道弟的人。尹當上總統後，面對自己的「兄弟」與「嫂子」出事，他們也都能相互包庇，盡可能不「外翻」。

尹總統又大量將以前自己的檢察官同事們、愛將們，在無任何相關背景專業的情況下，起用至政府機關與公家單位，擔任要職，又每每做出荒唐決策而引發爭議。

荒唐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具法學背景的人──畢業於首爾大學法律系、當過檢察總長的總統，發布戒嚴。

當時我們都慌亂了，因為大多數的人並沒有經歷過戒嚴，也完全沒料到已經民主化37年的南韓，會在此時此刻需要戒嚴。我們都以為，這些都已經被推入歷史餘燼，不會再發生了。

在最新著作《超越戒嚴與內亂》中，韓寅燮教授說道：

「就連法律系學生，都不會學到內亂罪的內容，因為根本不需要；戒嚴法也跟內亂罪一樣，是早就不需學習的東西。為什麼？因為考試完全不會考！」

當晚，在準備出門前往國會前，儘管知道尹總統發布戒嚴的詳細內容，很明顯是為自己奪權，無太多正當性，卻又不知事件會如何發展，我看到了韓教授的臉書發文，他明確指出這是「破壞憲政的行為」：

「當國會過半席次表決解嚴，總統必須遵從；而只要阻擋國會議員進出國會與開會，《內亂罪》即可成立；遵照總統命令，讓國會喪失功能者，皆為《內亂罪》共犯…」

看到這點我才稍微安心，也萬萬沒想到法律人出身的尹總統，發布戒嚴竟錯誤百出；而抵達國會後我才得知，尹總統並未依法經由正當的國務會議與文書紀錄來發布決策，也未即時告知國會。

那麼幾乎可認定，尹總統本人決定戒嚴時，幾乎已經不管合不合法了，他只想在最快時間內掌控國會，將不合他意的勢力予以剷除，另立一個新的立法機構。這樣一來，他就能高枕無憂地推動任何他想做的事、遮掩任何他不想曝光的醜聞了。

而多數南韓民眾並不吃這套。儘管戒嚴令明定禁止各種政治集會，許多人並不畏懼，蜂擁前往國會前抗議。當我抵達國會議事堂前，這些人已快速地準備好各種印刷物與布條，並齊聲高喊「逮捕尹錫悅」。

從這天起，要求尹總統下台的集會，開始蔓延開來，最後更演變成搭配K-POP音樂、舉起螢光棒和手燈揮舞表達憤怒情感與訴求的盛典，登上了國際媒體版面。過往南韓政治與社會的肅殺場景，現在融入韓流元素後，反而變得兼具趣味詼諧與時尚。

一開始，執政黨國民力量仍有許多議員不願參與彈劾，但民意的逐步擴大的憤怒，最後推動了國會議員，在第二回的彈劾案中投下贊成票。

8年前的冬天，當朴槿惠總統身陷崔順實親信干政風波時，我也同樣領教過，民眾不畏零下的低溫嚴寒，連續數周展開燭光集會，要求朴總統下台。人數一次比一次多，多到最後手機通訊和網路已收不到，多到壯觀的燭光能以波浪舞來展示。

8年後的冬天，尹總統的失敗戒嚴，他們也同樣付諸行動。外人會好奇，南韓民眾選出的總統，最後都下場都不好，會不會感到丟臉？過去，我也的確在現場頻繁看到民眾表露出羞恥與後悔，因而選擇走上街頭。然而，韓寅燮教授卻有完全不同的正面見解：

「這過程中，絕對不要覺得丟臉。每個國家都可能出現像尹錫悅這類的瘋狂權力者……但試問有哪個國家能在兩個半小時內，恢復原狀呢？」

「這樣的危機下，沒有一個國家能不使用到槍，單單靠國民以穿著輕裝奔赴現場，還有國會議員賭上生命翻牆（參與解嚴表決），在兩個半小時內，就壓制了總統的戒嚴令，同時也為收拾局面，而天天上街示威遊行，但無人因此傷亡。」

從2024年12月3日的戒嚴風波，到2025年6月3日的總統大選，實現又一次的政權輪替，實際上，留下許多待解的課題。

首先，作為過去文在寅總統推動司法改革的一環，過去文在寅總統任內，推動另立「高階公職人員犯罪蒐查處」（簡稱「公搜處」，部分台媒譯為「公調處」），來平衡檢方獨大，同時盡可能進到公正獨立調查的責任，韓仁燮教授正是公搜處的催生者之一。

但為了讓公搜處順利上路，當時政府作為執政黨的進步派，多所妥協，權力被大幅限縮也讓公搜處不斷被批評「力量不足」甚至「毫無用處」。

而碰上這回戒嚴風波，涉案人士擴及層級之高，讓公搜處能有發揮空間，在檢警之外，扮演另一個搜查的角色，透過三者既競爭又合作的關係，讓檢警體系繃緊神經，不敢刻意放水。

只是，文在寅時期設立公搜處，並未考量是否納入對內亂的管轄，因為眾人也完全沒有料到，真會發生如此離譜之事，導致公搜處當前在處理戒嚴風波時，權限出現一定爭議，未來必須調整與釐清。

而反尹錫悅的浪潮下，還同時催生出極端保守派的危機意識，他們大舉「選舉舞弊」、「中國因素介入」、「國內親北份子蠢動」等主張，死忠擁護尹錫悅發動戒嚴的正當性，並聲稱這是場「啟蒙」。

這些人並非多數，但集會中表達的情感力道，較反尹錫悅的群眾更為激情。而選舉結果，保守派候選人金文洙，在尹錫悅戒嚴令重挫聲勢下仍然拿到4成選票，只落後當選總統的李在明約8個百分點，實力不容小覷。要如何說服、或至少讓這群人「安下心來」，會是不容易的挑戰。

民眾對政治的警戒意識與自主性，超越了戒嚴與內亂，讓南韓締造了另一個新的韓流，但在其背後，還有無盡的課題須面對。

《超越戒嚴與內亂：法學權威給韓國與亞洲的12·3戒嚴周年啟示錄》

作者：韓寅燮

譯者：陳聖薇

出版社：二十張出版

出版日期：2025/11/26

內容簡介：2024年12月3日，韓國總統尹錫悅突然宣布緊急戒嚴，全國瞬間陷入混亂。就在政權試圖發動「親衛政變」之際，國會議員不顧安危翻越圍牆、市民徹夜奔赴國會，最終讓這場原本可能演變為內亂的戒嚴政變，在短短一百五十分鐘內瓦解。本書從這個歷史瞬間出發，記錄市民、國會與司法體系如何合力守住憲法，以「集體智慧」抵擋獨裁的擴張，將民主從危機邊緣拉回，最終完成歷史性的彈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