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批台幣好便宜你要不要?《經濟學人》警告的「台灣病」是否有理
「台灣經濟超日趕韓」、「台灣外銷屢創佳績」,這些話近幾年說起來好像底氣十足。護國神山晶圓代工接單滿載、高科技出口屢創新高,政府財政收入亮眼,GDP成長率在已開發國家中一枝獨秀。國際媒體不斷報導:台灣是全球供應鏈的關鍵,是科技冷戰中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
然而,《經濟學人》最近的一篇文章〈台灣榮景的潛藏風險〉(The hidden risks in Taiwan’s boom)卻潑了台灣一盆冷水。《經濟學人》認為,台灣今日令人稱羨的繁榮,很大一部分並非來自產業競爭力本身,而是來自被刻意壓低幣值的新台幣。這種靠著便宜台幣撐起的出口奇蹟是央行獨惠出口商,讓台灣產品在國際市場低價競爭、攻城掠地,讓國家得以賺進大把外匯,但台灣消費者手中的薪水,卻越來越感覺不值錢。
這種政策模式,看似讓經濟蒸蒸日上,其實埋藏了巨大的裂縫。《經濟學人》警告:這不是健康的繁榮,而是一種讓人荷包腫痛的「台灣病」。
央行反擊:你們不懂台灣!
台灣央行在看完文章後立刻發布聲明,列出五點反駁《經濟學人》的說法。簡言之:
(1) 匯率受多重因素影響,不能簡化解讀
(2)「大麥克指數」不適合作為評估匯率高估或低估的工具
(3)外匯市場供需主要由金融資本流動決定,難以以購買力平價(PPP)衡量合理匯率
(4)不宜以大麥克指數推論新台幣應有的匯率水準
(5)美方從未要求台幣升值
若仔細觀察,前四點其實都圍繞在同一核心論述:你們的指標不精準、方法論本身就有問題;再加上最後一點「國際壓力不存在」,等於總結一句:匯率問題很複雜,不要用簡單模型論斷。
然而,央行這種回應策略,也延續央行長期以來迴避政策責任檢驗的作法:把貨幣政策描繪成高深且不容外人置喙的技術領域,好像只要強調「學術複雜性」,就能為匯率現況定調為不容置疑的「正確」。事實上,匯率操作影響的是整體經濟與所得分配,既然會傷害或讓不同群體受惠,它就不該是一塊不能公開討論的神主牌。但是台灣十年如一日偏向出口,讓財富分配愈趨失衡,民眾感受不到繁榮果實。這才是爭議核心。
低估貨幣:出口的天堂、消費者的地獄、資金錯置的不歸路
如果要理解這場爭議,就得從最基礎的匯率開始說起。
想像一台在台灣賣3萬元的華碩電腦,如果匯率是30:1,在忽略運輸費用或關稅的情況下,出口到美國時只要賣1000美元。一台在美國售價2000美元的iPhone,換成台幣則要價6萬元。
現在如果台幣升值至25:1,華碩產品在美國市場一下變成1200美元,出口競爭力被削弱;但台灣果粉立刻感到開心,因為這樣一台iPhone只要5萬就能入手。反之亦然,當台幣貶值的時候,華碩產品在美國市場會更具競爭力,但台灣果粉只好含淚買下更貴的iPhone。
這就是為什麼出口導向的國家會希望貨幣更弱,因為這樣一來,出口商能賺更多,但是輸家就是國內的消費者。近年歐美國家通膨肆虐時,弱台幣造成輸入性通膨,讓歐美國家境內的消費者得面臨變得更貴的外國商品。
對於央行而言,維持低估的台幣雖然會傷害消費者,但若能搭配其他抑制物價的措施(例如:讓中油與台電凍漲),短期內看似可以達到皆大歡喜的局面:出口業受惠、物價被壓制、經濟成長維持動能。然而,若要長期維持低價台幣,央行必須在外匯市場大量釋出台幣、買入美元與其他外幣,才能阻止台幣升值。看似簡單的操作卻會帶來結構性成本:外匯存底將急速膨脹,再加上這些資金多半投放在低報酬、低風險的海外資產(例如:美國國債),這又會降低國家整體資金配置效率。
更關鍵的是,當央行持續買進外幣來維持便宜的台幣時,等於把我們辛苦存下來的錢拿去「借給」別國,而且利息還很低。表面上我們出口賺錢、外匯存底增加,但國內的錢流出去,會讓企業因資金外溢,而面對投資不足與薪資成長停滯的困境。換句話說,我們撐起了出口競爭力,但普通民眾的荷包卻未必跟著變厚。
換言之,低估匯率的代價並非單純的統計數字,而是國家資源的長期錯置。短期、表面繁榮背後,可能埋下金融與產業的失衡,賺取外匯的出口成功反而變成資源外流的來源,長久下來會導致產業發展失衡、升級遲緩、薪資壓低、人才外流等更大的問題。這也是為何許多成熟經濟體在邁向轉型後,會減少依賴刻意扭曲匯率——因為真正可持續的競爭力,不在於便宜的匯率,而在於創新與生產率的提升。
台幣到底有沒有低估? 大麥克不行,要用甚麼估值?
台灣央行在回應中嚴厲指出:「大麥克指數不適合用來判斷匯率高估或低估」,這點並不令人意外。大麥克指數以購買力平價(PPP)為基礎,而且只觀察單一商品,相當粗略。然而,問題的本質並不是「大麥克準不準」,而是:若不採用PPP,台幣的合理匯率又該如何評斷?
除了購買力平價之外,國際金融上其實有成熟的分析框架。例如:實質有效匯率(REER)、行為均衡匯率(BEER)、基本面均衡匯率(FEER)、國際收支與儲備累積指標、或是央行頻繁操作媒體報導等。這些指標都指向甚麼方向呢?
根據銀行國際結算銀行(BIS)提供的實質有效匯率(REER),若將台幣在2005年的匯率訂為基期100的指數(2005=100),2025年1月的匯率約為92.8,而且過去20年的指數都低於100。也就是說,相對於2005年台幣的匯率,現在的確處於被低估的情況。
外匯存底方面,台灣截至2025年10月底的外匯存底約為6002億美元。這一規模為歷史高點,反映台灣央行長期透過資本流與外匯市場,操作累積大量外匯儲備。從經常帳大幅順差與外匯存底急升看,有幣值被壓低,儲備被動累積的跡象。
另外,每當台幣有升值壓力,當天到了外匯市場收盤前的最後幾分鐘,一般投資人無法交易時,就是台灣央行「拉尾盤」的黃金表演時段。爬升了一天的台幣,結果在最後幾分鐘,央行一腳把台幣踹回低谷。這種持續、單向的外匯干預,早已引起美方注意。美國財政部在2016年4月29日發表的年度匯率報告中,直接點名台灣在2015年大部分交易日以拉尾盤的方式阻止台幣升值。除了美國財政部2016年的報告之外,僅在今(2025)年,就有許多國內媒體、外國財經媒體(1、2),針對央行的拉尾盤有許多報導。
依據台灣出口佔GDP比重偏高、央行頻繁干預外匯市場、許多國際研究與評比的結論,這些指標長年呈現同樣訊號:央行在大部分情況是「管漲不管跌」,而且台幣確實存在一定程度的低估現象,這並非《經濟學人》單一指標的偶發結論。
換句話說,真正的問題並不是某一個指標是否完美,而是多數證據皆指向同一個方向。如果台灣要主張自己沒有操控匯率,那就必須提出與國際研究同等嚴謹的量化分析,而不是停留在「匯率很複雜、你們不懂」的層次。
浮動匯率是最好的制度嗎?
既然高估或低估貨幣都會傷害到不同的群體,大部分的工業化國家便傾向採取浮動匯率制度。
在浮動制度下,匯率由市場供需來決定,如此能更快速反映資金流動、貿易收支與總體經濟環境的變化。以歐元與美元為例,美國在金融危機與疫情期間大量採取寬鬆貨幣政策,引發美元短期貶值,使美國出口製造商受惠;而當聯準會緊縮、美元走強時,雖然進口商品變便宜,有利消費者,但出口產業與跨國企業獲利則承壓。這些調整若在固定匯率體制中,就會迫使政府耗費大量外匯存底來干預市場,甚至導致利率政策難以針對國內經濟狀況進行調整。
此外,日本在廣場協議之後亦曾面臨日圓急升的壓力,這雖然能在短期內提高日本企業海外併購與資產購買力,但出口導向的製造業卻深受打擊,促使日本政府持續思考該如何透過貨幣政策與產業措施來減緩傷害。
上述這些例子皆顯示,匯率的自然波動本身就是市場在重分配成本與利益,讓不同產業因外部環境變化而各自調整。工業化國家之所以願意承受匯率波動,乃是因為他們擁有相對完善的金融市場、自由資本流動與多元產業結構,使得經濟具備足夠韌性來吸收衝擊。
因此,浮動匯率制度並非無代價,但相比固定匯率更能讓匯率扮演調節機制的角色,降低政策干預帶來的長期扭曲。工業化國家普遍相信:與其讓政府承擔維持匯價的政治與財政成本,不如交由市場力量動態調整,使經濟在全球化競逐中保持靈活。
從荷蘭病到台灣病:資源過度集中帶來的結構性失衡
《經濟學人》在同一期的另一篇專文中,把台灣經濟亮眼成長背後的潛在風險稱作「台灣病」(Taiwanese disease),也用「福爾摩沙流感」(Formosan flu)來形容某些經濟扭曲,這個詞的典故出自「荷蘭病」(Dutch Disease)。
「荷蘭病」並非一種疾病,而是描述經濟失衡危機。「荷蘭病」原是用於描述荷蘭於1960年代北海天然氣開採後,因為資源出口一夕暴增,帶來大量外匯,使貨幣升值;然而,當時荷蘭看似國力提升,但升值造成製造業競爭力下滑、投資與人才全被吸入能源產業,傳統產業衰退、產業結構單一化,就此埋下經濟失衡的伏筆。因此,「荷蘭病」是繁榮導致的衰弱,當一個國家過度集中出口,使國內其他部門萎縮,國家經濟反而變得更脆弱。優秀人才與資金紛紛湧向科技製造龍頭企業,傳統產業與中小企業則日益邊緣化,加劇國內產業兩極化。
若將此鏡頭拉回亞洲,我們可以看到台灣與「荷蘭病」驚人相似的徵候,也就是台灣的出口過度倚賴單一產業。台灣的GDP與貿易順差高度仰賴半導體與少數高科技產品,這些產業也吸引了人才與投資集中,造成傳統產業與中小企業真空化與邊緣化,加劇國內產業兩極化。
在這些結構性因素之上,央行為維持出口競爭力,長期透過外匯市場操作使新台幣相對偏低。這雖然能提升出口利潤,但因企業利潤來自「台幣價差」而非「高生產力」,企業若要維持低廉的出口價格,就需要長期壓低人力成本(薪資)。另外,央行為了減輕因外資湧入而造成的升值壓力,因此需要刻意降息,降低台幣資產吸引力,但如此一來又會使得國內房價飆升。當全球科技景氣蓬勃時,這種總體經濟政策讓台灣享受盛宴,但若供應鏈重組或需求反轉,經濟立即面臨劇烈波動。
荷蘭靠天然資源暴富而出現「荷蘭病」,台灣則是透過人工打造的科技優勢與匯率政策支持。所以台灣不像荷蘭會因為貨幣升值造成競爭力下滑,反而透過壓抑匯率維持「出口成癮」。然而,兩者結構性副作用卻如出一轍:產業集中、薪資停滯、經濟成果分配不均。換言之,台灣病不是因為科技太強,而是太強的科技掩蓋其他部門太弱的事實。
全民共享繁榮,還是輸家永遠閉嘴?
也許,台灣人民與央行應該問自己幾個根本問題是:
- 我們真的需要靠便宜的貨幣來維持競爭力嗎?
- 當低薪、貴房與生活壓力成為國民常態,這叫榮景嗎?
- 如果擔心台幣升值會讓出口變弱,那是否代表我們其實沒有我們以為的那麼強?
《經濟學人》的語氣可能尖銳,但提醒合理:台灣靠壓低匯率撐起的繁榮,是脆弱的繁榮;適度升值台幣不會摧毀台灣經濟,反而會讓資金分配更趨平衡,使民眾終於能分享努力的成果。
否則,當外部需求波動、全球科技景氣轉折,或者出現地緣政治干擾時,我們將看到:高出口、高順差的數據背後,是薪資停滯、產業集中與消費疲弱的長期隱憂。真正的繁榮,不只是GDP與貿易順差,而是全民能夠感受到生活改善。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史提格里茲(Joseph Stiglitz)對美國的收入不平等曾說過一句警語,這句對台灣同樣適用:「美國的不平等並非自然發生,而是被創造出來的。」(American inequality didn't just happen. It was created.)若貨幣政策、匯率操作只讓少數產業與資本獲益,而非普惠全民,那麼繁榮便是脆弱的盛宴,而非真正的共享成果。
責任編輯/張郁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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