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異端」商業帝國?大馬福利院兒童性虐案背後的「全球兄弟」集團
馬來西亞警方9月11日在雪蘭莪、森美蘭二州破獲20所涉及兒童性虐待的福利院,救出402名年齡介於1歲至17歲的未成年人,逮捕171名照護員、宗教教師與負責人。消息一出,震驚全國,甚至引起外媒關注報導。警方稱,這些福利院皆為「全球兄弟」集團所擁有的福利機構,並針對該集團展開刑事調查,警方也正密切觀察該集團另外39家福利院。
全球兄弟集團(Global Ikhwan Services and Business Holdings, GISBH)在第一時間發表聲明否認指控。而前天(14日),集團總執行長拿督納斯魯丁(Datuk Nasiruddin Mohd Ali)在集團官方臉書發布影片,承認旗下福利院確實有發生過一兩起肛交案(sodomy)與一些違法疏失。這似乎更惹人疑竇,越描越黑。
▌龐大商業帝國,曾因「千依百順妻子」熱議
馬來西亞警方表示,在9月內接獲多起報案,指上述兒童福利院涉及疏忽照顧、性虐待、性騷擾和猥褻行為,隨後展開突擊行動。全國總警長拉札魯丁(Tan Sri Razarudin Husain)指出,受害者遭受各種性剝削與虐待,包括雞姦。初步調查亦顯示,大部份受害兒童出生不久即被送往這些福利院,且長期遭受性虐待,甚至被看護人員教導性侵其他兒童。
除了性虐待、性騷擾外,警方更指出福利院涉嫌其他疏忽、虐待兒童的情事。如生病時被禁止接受治療,除非危及生命、或是看護人員用熱湯匙體罰犯錯兒童、假借「醫療檢查」之名實施性侵等。19日上午,警方也已將全球兄弟(GISBH)總執行長納斯魯丁夫婦以及多名公司高層緝拿歸案,並表示將持續追蹤該機構在全馬各地的福利院、兒福機構,不排除進一步行動的可能性。
此事件情節嚴重,引起馬來西亞全國公憤。事實上,「全球兄弟」集團引起爭議,已非首例。早在10多年前,該集團就因成立「千依百順妻子俱樂部」(Obedient Wife Club),出版《伊斯蘭性愛指南》(Islamic Sex)、教導婦女如何成為服從另一半的好妻子,包括提出「像一個高級妓女般服侍丈夫」的言論,因而招致許多婦女組織批評。然而俱樂部仍在2011年成立後,短短不到1年內迅速擴張,如今在新加坡、印尼、哈薩克、約旦等地都設有分支組織。
除此之外,「全球兄弟」更是一個擴張迅速的伊斯蘭經濟、清真產業巨獸。自其2008年成立至今,這家馬來西亞「伊斯蘭土著企業」,已發展成擁有5千多名員工、年收過億、預估資產超過3.25億令吉(約新台幣24億)、事業版圖遍佈亞、非、歐等20個國家的商業帝國。(「土著」在馬來西亞意指馬來人與原住民族,華人、印度裔與其他族裔則被視為非土著。馬來西亞政府亦以特惠的經濟政策長期扶持「土著企業」。)
全球兄弟的業務多元,涵蓋餐飲、食品製造、零售、服裝時尚、傳媒、行銷等多個經濟領域,也涉足教育、社會福利組織。光是在馬來西亞,全球兄弟集團就有逾300個營業據點,旗下的「兄弟超商」(Ikhwan Mart)、「兄弟烘焙」(Ikhwan Bakery)、「兄弟藥房」(Ikhwan Pharmacy)等,也都是相當具有知名度的連鎖清真品牌。在馬來西亞某些城市地區,其商業據點甚至構成了小型商業群聚社區,宛如城中之城。
龐大的商業網絡、頗具爭議的思想與組織,加上此次涉及兒童性虐案,都使得全球兄弟的形象堪憂。連一向對伊斯蘭議題較陌生的華語社群都掀起一陣討伐之聲。不少媒體、輿論皆以「邪教組織」來形容全球兄弟。究其緣由,乃是因為全球兄弟的前身是由宣教團體「澳爾根教團」(Darul Arqam或al-Arqam)的商業部門脫胎而來。因此,討論全球兄弟,自然離不開澳爾根教團的興衰史。
▌從宣教運動中崛起的澳爾根教團
部分馬來西亞讀者或許因1990年代澳爾根教團被取締事件而對此名詞有些印象。澳爾根教團始於「教主」阿沙里(Ashaari Muhammad)在1968年展開的宣教(dakwah)運動;終於1994年阿沙里與一眾教團領導人被逮捕、公開「認錯」並宣布教團解散。壽命將近30年的澳爾根教團曾是馬來西亞最具影響力的伊斯蘭組織,其原因離不開教主本身具有的彌賽亞色彩,以及圍繞教主的強大動員、組織力。
1937年,阿沙里生於森美蘭州林茂(Rembau)一個宗教世家,自幼學習宗教知識。50年代,青年時期的阿沙里就開始在巴生(Klang)一帶的宗教學校擔任宗教導師(ustaz),並曾加入伊斯蘭黨(PAS)長達十年。1968年,離開伊斯蘭黨的阿沙里開始四處講經,舉辦研讀《古蘭經》、聖訓的讀書會,奠定其作為廣受各階層喜愛之宣教士(da’i)的基礎。後來,阿沙里以先知穆罕默德一名門徒的名字澳爾根(Al-Arqam ibn Abī al-Arqam)來為他在吉隆坡成立的小組命名——這名古萊什(Quraysh)部族出身的門徒曾提供住處給先知和其他穆斯林聚會、禮拜、傳道而聞名。「澳爾根」之名正是由此而來。
澳爾根教團的特點包括信徒們組成公社,由生活在一起的信徒共同經營、自給自足,是一個結合經濟、社會、宗教信仰等功能的緊密社群。除此之外,在教團內部的管理與營運方面,阿沙里設立了若干部門(syukbah),分掌宣教、教育、宣傳、公關、商業經營等事務。各部門由一位「長老」(sheikh)所領導,而阿沙里本人則為教團最高領袖(Sheikh al-Arqam)。
在教條方面,澳爾根強調信徒發動「吉哈德」(jihad)以對抗外在誘惑、腐敗,並深信「伊瑪目」(Imam Mahdi)將回歸領導穆斯林,重現世間的和平與正義。對伊瑪目與末世回歸的信仰,具體展現在1986年出版的著作 Aurad Muhammadiyah Pegangan Darul Arqam,其中聲稱穆罕默迪亞教團(tariqah al-Muhammadiyah,20世紀初於新加坡成立)的創立者蘇海米長老(Sheikh Muhammad as-Suhaimi)即是伊瑪目,將再度降臨。
此外,阿沙里本人也被塑造成能與先知穆罕默德直接溝通的「聖裔」。綜合來看,澳爾根的信仰實際雜揉了不少什葉、蘇非神秘主義的元素,對當時不適應政治、社會不斷變遷或懷有不滿的穆斯林相當具吸引力。
▌澳爾根的末日與馬來西亞伊斯蘭政教關係
澳爾根教團崛起、壯大的70、80年代,正值馬來西亞經歷伊斯蘭復興時期(Islamic Revivalism)關鍵時期。當時伊斯蘭宣教團體湧現,亦包括至今仍相當有影響力的伊斯蘭青年運動(ABIM)。當時,馬來穆斯林政治的兩大勢力——巫統(UMNO)與伊斯蘭黨也透過「伊斯蘭化競爭」來回應此一社會趨勢,並催生了80年代由政府主導的一系列伊斯蘭化政策,有些至今仍持續影響馬來西亞社會。
在此背景下,阿沙里以其早期作為宣教士、宗教導師的經驗與名望、帶有彌賽亞色彩的人格形象,加上曾參與政黨組織的經驗,迅速拓展澳爾根的網絡,使其滲透工人、宗教教育、大專院校,甚至政壇等各個階層,更發展出龐大的宣教與商業網絡。然而,教團的快速發展也引起了政府不安。1994年6月,阿沙里更宣稱受到先知指示,為伊瑪目再度降世做準備,其中甚至包括籌建軍隊以圖控制國家。
此舉可謂觸動政府底線,國家教令委員會(National Fatwa Committee)終在8月發布教令,宣布澳爾根為異端。阿沙里與一眾領導人被捕、公開承認罪行,解散教團。其殘餘組織在數年後成立魯法卡集團(Rufaqa Corporation),接管澳爾根留下的資產、教育與商業活動。而隨著該集團於2006年被政府查禁,澳爾根的遺緒再次重塑,成為今日的全球兄弟。
▌成為「異端」:國家宗教權威的介入與伊斯蘭話語競爭
澳爾根教團的前世今生,反映出一段近代馬來西亞的政教關係史。值得注意的是,同樣在90年代,即澳爾根被官方宗教機構打為異端後幾年,國家教令委員會也發布教令,闡明馬來西亞的官方伊斯蘭教條為遜尼伊斯蘭(ahlul sunnah wal jamaah),所有偏離此道的皆為異端,不得公開宣教。由此,包含少數什葉教派、阿赫馬迪亞運動(Ahmadiyyah)、甚至一些蘇非教團在內的穆斯林社群,除了持續受到官方打壓、取締外,也被廣泛視為離經叛道,無甚生存空間。對於「sesat」(馬來語詞,有「迷路」之意,常用於形容異端)的討論,也總是馬來輿論中一個相當熱門的話題。
無獨有偶,此次「事主」全球兄弟及其前身澳爾根被國家及馬來社會輿論視作異端、邪教,其實已相當久了。如今全球兄弟被調查,更是在網路上激起又一波關於「sesat」的議論。如此次事件最早爆出之際,臉書上有一個號稱研究「sesat」的專頁PUKAS Malaysia,就不斷地發文揭發全球兄弟的各種腐敗內幕,甚至還有線下動員去集團各據點「巡店」的。這些貼文流量也都很相當高,足見其受關注程度。
另一邊廂,針對「國家機器打壓論」,全球兄弟也有自己回應的論述。除了事件曝光第一時間否認的聲明外,其附屬媒體如「兄弟新聞」(Ikhwan News)也開始動員起來。他們除了否認指控、表示配合警方調查外,也不斷強調被國家宗教權威、特定立場人士打壓、抹黑等。如執行長納斯魯丁就透過媒體指出,這一切是複製30年前的「教爭」(fitnah)。其指的自然是前述1994年國家將澳爾根打為異端的事件。借由此說,全球兄弟把自己置於國家權威受害者的位置,自然是回應指控的一種論述策略。
此次兒童福利院性虐案,撇除事件本身情節極其嚴重、駭人聽聞外,也反映出了馬來西亞伊斯蘭政治論述競爭、以及伊斯蘭組織商業化的多種面向。我們所慣稱的「邪教」、「異端」,其形成背後實是有一條與國家年齡相仿的政教關係脈絡——當然,全球兄弟本身爭議頻發也貢獻不少。一個擁有龐大商業資本、多角化經營的伊斯蘭組織所涉及的利益勾當、政治角力與宗教詮釋問題,顯示馬來西亞的伊斯蘭從來不只關乎個人宗教信仰虔誠與否而已。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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