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明大馬」的什葉派盟友?首相安華力挺伊朗的政治盤算與隱憂
台灣時間4月14日凌晨,伊朗對以色列發起一場前所未有的空襲,發射超過300顆無人機和導彈。這波攻擊有99%被以色列防空系統攔截,但仍造成12人受傷,包括一名女童重傷。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表示將「強烈回應」攻擊。伊朗軍方則聲稱在此次名為「實踐承諾行動」(Operation Honest Promise)中已達成所有目標。
雖然衝突沒有繼續擴大,仍一度挑起東南亞穆斯林國家注意,馬來西亞首相安華(Anwar Ibrahim)公開支持伊朗對以色列的空襲,明顯與印尼官方的冷淡回應形成對比。儘管馬來西亞和印尼隸屬遜尼派教義,而伊朗則是什葉派。為何兩個對立教派的國家,呈現出一者同情,一者冷漠的天壤之別?除了安華的個人領導風格外,此現象更可以反映馬來西亞外交傳統,以及深受伊朗伊斯蘭革命影響的過往。
▌伊朗-以色列衝突導火線
伊朗與以色列的緊張局勢起源於4月1日,當時以色列空襲了伊朗在敘利亞大馬士革的大使館,導致16人死亡,包括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指揮官札赫迪(Mohammad Reza Zahedi)准將和7名軍官。此事件引發埃及、科威特、巴基斯坦、印尼和馬來西亞等多國外交部門對以色列予以譴責。隨後,伊朗在4月14日進行報復空襲,但大多數導彈和無人機最終被美國及其盟友擊毀。
空襲之後,伊朗駐聯合國代表團宣布對使館遇襲的報復行動已結束。外交部長阿卜杜拉希安(Hossein Amir-Abdollahian)表示已向美國通報其「有限」襲擊計劃,以防局勢升級。儘管美國和其他盟友勸告以色列克制,以色列仍於4月19日對伊朗伊斯法罕省的軍事基地進行空襲。《BBC Verify》影像分析,該襲擊擊中了伊斯法罕機場部分防空系統。意外的是,伊朗對此反應冷淡,顯示互相空襲的局面將結束。
▌朝野必支持伊朗
伊朗與以色列明火交鋒,4月下旬在馬來西亞朝野掀起討論度,首先是在野陣營明確支持伊朗的報復行動。前外交部長、反對黨國會議員賽夫丁(Saifuddin Abdullah)表示,這是伊朗為了尋求正義和維護真相的行動。反對陣營最大黨的伊斯蘭黨,其黨報《哈拉卡》(Harakah)也報導了一場政府會議,當中指出伊朗因不屈服於西方帝國主義,使以色列及其盟國感到恐懼,還提到就如巴勒斯坦人為爭取主權而奮鬥,伊朗亦有同樣權利。
執政聯盟也不落人後,首相安華在伊朗攻擊以色列之後的隔天,召開為期兩天的國家安全會議。面對記者提問是否支持伊朗,安華稱伊朗的空襲是合法的,並強調馬來西亞與國際社會共同敦促猶太復國主義(Zionist)的以色列不要加劇目前緊張局勢。
而在今年1月初,安華特別對IRGC指揮官蘇萊曼尼(Qassem Soleimani)逝世四週年紀念期間的兩起爆炸事件表示遺憾,並對因此事故逝去的百名市民表示哀悼。蘇萊曼尼是在2020年1月3日、在美國前總統川普(Donald Trump)號令之下遭美軍以無人機轟炸身亡,後續曾導致美伊嚴重衝突。(延伸閱讀:忌日血腥攻擊:伊朗蘇萊曼尼將軍悼念日大爆炸,至少84死284傷)
反觀另一頭,3月中旬恰逢總統選舉的印尼,各方候選人並沒有在競選主軸關注中東事務,而是將焦點擺在國內政治和滿足選民需求,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巴勒斯坦、伊朗等戰事討論。雖然印尼還是表態支持巴勒斯坦和穆斯林國家,但亞洲中東研究與對話中心(AMEC)資深研究員費魯茲(Ferooze Ali)觀察,新一代領導人如佐科威(Joko Widodo)和普拉博沃(Prabowo Subianto)等,對穆斯林世界事務的態度明顯沒有馬來西亞積極。
印尼對國內政治的關注反映在其對國際政治的多邊主義態度上。伊朗報復以色列後的第二天(4月15日),印尼經濟協調部長艾爾朗加(Airlangga Hartarto)宣布總統召開了特別會議來討論此議題。艾爾朗加強調了政治和經濟穩定的重要性,並擔憂伊朗與以色列衝突升級可能對蘇伊士運河貨運流動帶來風險,進而影響小麥、石油和歐洲生產零件的運輸和供應,印尼將採取措施來維持市場信心,包括考慮調整能源補貼預算。
相較之下,馬來西亞認為該衝突對經濟影響微乎其微。在安華領導下,馬來西亞表明了對伊朗的支持;而印尼更注重國內政治與經濟穩定,選擇一條更謹慎的外交路線。儘管印尼擁有全球最多的2億穆斯林人口,馬來西亞政府對中東事務的回應更加積極。
▌馬來西亞外交取向
努桑塔拉戰略研究學院(NASR)資深研究員阿茲米(Azmi Hassan)博士受訪時指出,安華近來仍在中東事務上展現勇氣,不僅兩度公開支持巴勒斯坦,還支持伊朗行動,這是多數阿拉伯國家未敢明言的立場。「由於國際社會普遍將伊朗視為恐怖主義支持者,大多數國家,包括阿拉伯國家,都避免與之過於接近。」
費魯茲也同意上述看法,認為許多遜尼派阿拉伯國家在巴勒斯坦問題解決方案上的領導力不足,讓馬來西亞及其他穆斯林國家認為支持伊朗是必要的,更使伊朗在中東地區成為反對猶太復國主義的主要力量。
撇開他國立場,安華支持伊朗也有部分是依據國際法,馬來西亞外交部也經常對中東事務發表官方聲明文。因此,安華對以巴衝突的態度只是奠基外交傳統上。包括他在第一時間稱伊朗的報復行動為「合法行為」。《聯合國憲章》第2條第4項明確禁止會員國對任何國家的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使用武力或以武力威脅,這是國際和平與安全的基本原則之一。然而第51條提供了例外情況,如果國家遭受武裝攻擊,不需等待安理會行動,國家有權進行自衛來保護自身安全。
同樣來自執政聯盟的前國會議員兼馬來西亞伊斯蘭大學國際法碩士哈尼巴(Hanipa Maidin)就認為,伊朗在遵守憲章第51條前提下,提供了充分證據支持其行動。他表示,如果安理會能迅速並積極處理伊朗領事館被攻擊一事,報復性襲擊本可以避免。哈尼巴甚至讚揚伊朗的報復行動恰到好處,顯示伊朗試圖宣告其與以色列的糾紛已獲得妥善處理,從而緩解了該地區的緊張局勢。
從首相安華到資深國會議員的態度,皆表明馬來西亞政治人物的外交觀點受限於體制規範。筆者認為,討論當前馬伊關係不可忽略的一面,還存在著個人因素的影響,即安華本人與伊朗過去建立的良好關係,這種關係加深了兩國的相互理解和合作意願。
阿茲米博士分析,因為哈瑪斯被視為伊朗在加薩的代理人,沒有任何阿拉伯國家領袖敢與哈瑪斯最高領袖哈尼亞(Ismail Haniyeh)建立關係。然而,當哈尼亞的3個兒子與4個孫子在4月10日被證實於以色列空襲中喪生,安華主動與之聯繫表示哀悼,是唯一願意與哈尼亞建立公開聯繫的領導人。
雖然馬來人輿論多數肯定安華支持伊朗的表現,但費魯茲也指出安華如今的反應,某種程度上依然偏向被動,比他更關注中東議題的政治家並不少。這就要回溯到馬來西亞對中東事務的積極參與,部分源自1980年代前首相馬哈迪的政治遺產。
馬哈迪曾是位有堅定立場,且渴望獲得政治話語權的政治領袖,其野心顯現在廣泛涉足穆斯林世界問題、特別是巴勒斯坦議題,因而聲名遠播。1981年,由於涉及以色列主權承認問題,馬來西亞與伊斯蘭合作組織(OIC)決議,任何將大使館遷至耶路撒冷的國家,都將與之斷絕關係。在馬哈迪任內,馬來西亞成為第二個承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為巴勒斯坦合法代表的國家,並允許其在馬來西亞設立大使館。他本人還於1984年和1990年兩次會見巴解主席阿拉法特。
▌伊朗革命與伊斯蘭復興運動
安華對伊朗的友善表現,始於他學生時期參與的伊斯蘭學生運動。1971年,大學生的安華共同創立了馬來西亞伊斯蘭青年運動(ABIM),並於1974年至1982年間擔任其主席。ABIM至今在馬來西亞的政壇和社會都具有顯著影響力。1979年伊朗革命後,他對伊斯蘭復興運動產生極大興趣,就像許多受伊斯蘭運動啟發的人士一樣,安華也在革命後訪問伊朗,與何梅尼見面。這趟參訪也許給安華和所屬的ABIM帶來重大影響。
1979年的伊朗革命也不只影響安華一人,對馬來西亞社會底層更有著劇烈影響。該革命倡導反西方價值、推廣伊斯蘭價值觀,更試圖提升伊斯蘭教法在國家治理中的角色,全球許多伊斯蘭團體受其刺激後也尋求更大的政治參與和影響力,多個伊斯蘭國家出現類似起義,黎巴嫩什葉派激進組織真主黨(Hezbollah)即是在伊朗革命的鼓舞下於1983年成立,至今仍是伊朗對抗以色列的代理力量之一。
伊斯蘭全球化浪潮也在馬來西亞掀起伊斯蘭復興運動,隨後有更多伊朗革命時代的馬來西亞伊斯蘭大學(IIUM)畢業生和學者加入聯邦政府宗教機構,如馬來西亞伊斯蘭發展部(JAKIM),伊斯蘭政治也漸漸影響馬來西亞的主流政治,伊斯蘭復興運動對伊斯蘭黨與安華1980年代後的政治論述影響深遠。自那時起,伊斯蘭黨強化了伊斯蘭與馬來民族主義的結合,並指責時任執政的國民陣線及其主要成員巫統(UMNO)假借「馬來人的守護者」作為政治口號,實際上卻圖利朋黨,背叛了多數馬來人平民的利益。
相反地,安華曾領導ABIM加入以馬哈迪為首的巫統。後來在其著作《亞洲文藝復興》(The Asian Renaissance)中,他曾探討伊斯蘭核心價值與現代政治結構的兼容性,選擇強調東南亞的多元文化主義與和平的重要性。
▌對待伊朗移民的兩難
在外交層面,馬來西亞對伊朗可說極為友好,但在面對伊朗移民的議題上,馬來西亞亦有顧忌,反而不若印尼般態度較為一致。
根據英國皇家聯合研究所2012年報告,印尼對伊朗人的整體觀感並不算好,印尼政府常規性處理非法移民和難民問題的處理上,伊朗人的難民申請時就經常受到特別刁難。由於伊朗遊客仍可輕易獲得印尼簽證,部分伊朗人會試圖透過印尼港口非法入境。2019年官方數據顯示,印尼滯留難民約有1萬4千人,沒有受到良好安置,庇護主張也被忽視。例如2023年印尼德波市移民局逮捕並驅逐一名逾期居留10年的伊朗人,2021年媒體也報導兩名尋求庇護的伊朗人在逃離移民拘留中心和縱火事件中被逮捕,無疑影響了印尼對伊朗人的觀感和內政維穩需求。
但對岸的馬來西亞態度則截然不同,頗為歡迎來自伊朗的流亡者。《時代》雜誌報導,馬來西亞是世上少數對伊朗免簽證的國家之一,吸引大量反政府流亡者。相比伊朗本土生活嚴格限制娛樂,「馬來西亞的多數伊朗人過著舒適生活,無需在乎意識形態的壓力,對流亡者來說,也無需因舉辦派對而賄賂警察。」伊朗社群可以自由舉辦「波斯迪斯科之夜」,邀請著名歌手與DJ站台,某次音樂會甚至出現反對伊朗神權政治的口號。
截至2016年末,保守估計約有20萬伊朗人持居留證在馬來西亞學習和工作。此外,2015年伊朗人在馬來西亞擁有約2,000家企業的股份,並有約12萬人次前來旅遊,讓馬來西亞成為東南亞之冠,而且人數仍不斷擴張,可見馬來西亞對伊朗足夠友善,有很高的吸引力。
值得注意的是,馬來西亞政府也對伊朗移民持有矛盾態度,一方面開放權限讓伊朗人移民,另一方面對以什葉派為主的人口增加略顯防備。政府異常謹慎地區分人道主義支持,以及對特定教派背書的差別。
馬來西亞穆斯林以遜尼派居多,什葉派儀式屬於非法行為,且被剝奪宗教禮拜場所。政府又對什葉派公開宣教、主張教義權利的行為日益擔憂,故時不時逮捕部分什葉派領袖並要求其噤聲。但伊朗穆斯林多為什葉派信徒,看得出來吉隆坡當局仍對伊斯蘭教派差異十分謹慎,一方面欲與德黑蘭保持良好關係,同時又要求流亡伊朗的居民在政治與宗教上保持低調。
安華2022年末入主首相署後,也推出「昌明大馬」(Malaysia Madani)作為執政口號,旨在透過宗教軟實力提升馬來西亞在全球穆斯林世界的影響力。例如2023年5月「世界文明對談大會」(Gathering of Civilizational Knowledge)上,安華就與來自埃及和葉門的宗教領袖一起暢談;曾是安華座上賓的還包括土耳其、奈及利亞、辛巴威、甘比亞、美國、英國與澳洲的伊斯蘭學者,他們對於宗教、政治與生活的見解都各自不同。
種種跡象都顯示,安華試圖營造兼容並蓄的形象,讓馬來西亞成為全球穆斯林都能和平相處的「聖都」(sacred capital),以期望帶動更多經濟層面的回饋;他更不願見到馬來西亞如印尼或其他國家那樣,持續靠攏伊斯蘭保守派力量而趨向極端化,安華在國內面臨伊斯蘭黨強大的伊斯蘭論述競爭,為了另尋他路,就需要採取更多元和包容的策略來贏得民心。
對安華和馬來西亞而言,一方面要支持伊朗對抗以色列,以在中東外交事務取得更多話語權;另一頭又廣納多元穆斯林人口、歡迎伊朗流亡人士移民,並得提防後者在國內引起教派衝突,箇中平衡的難題可見一斑,或許馬來西亞未來更需煩惱的是,同時在國家與個體層面支持伊朗和伊朗人,恐怕不如想像中容易。
責任編輯/王穎芝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