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央行發行數位貨幣？柬埔寨「巴孔革命」的美元大戰

作為東南亞國家數位支付的領航者，柬埔寨在2020年10月推出了自己的電子錢包app，名為「巴孔」（Bakong，名字來自據傳是古代高棉帝國第一座砂岩山廟，被視為是宣揚君主威權的聖地）。這是柬埔寨國家銀行（NBC）委託日本科技公司Soramitsu製作，以區塊鏈技術打造的簡易付款方式。

基本上，NBC負責巴孔系統的整體經營，將支付閘道（payment gateway）交由各金融機構運行，最終用戶也就是使用手機app的民眾，透過自己屬意的銀行交易。所有的交易都會存在區塊鏈上，可避免網路詐欺、竄改或硬體故障，還能緩解被駭客攻擊盜取資訊的風險。

迄今為止，已經有20萬人使用巴孔電子錢包，估計有600萬人從中獲益，像是接受支付的微型商家、跨國匯款的移工、不被傳統銀行接受的民眾等。到2021年6月，巴孔記錄了超過 140 萬筆交易，總價值約為 5 億美元，對NBC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因為巴孔是NBC推出，絕大多數柬埔寨銀行都已加入這項計畫。外國的金融業者如中國的支付寶、韓國的新韓銀行、大馬的馬來亞銀行、泰國的true money等，為了搶食柬國市場也必須合作，有利巴孔的普及。

像是去年8月開始，NBC和馬來亞銀行正式啟動合作，巴孔得以和馬來亞銀行的應用程序MAE互通，讓馬柬兩國民眾可以用APP快速的交易。這可減少傳統銀行跨境匯款的成本，也能讓人民享受較低服務費，減少被地下匯款詐騙的機會，泰國金融業者可能是下個合作的對象。

現在，在馬來西亞的人每天可以用APP匯款至多2千5百美元（約69,150元台幣）到柬埔寨，但從柬埔寨轉到馬來西亞還要再等一陣。改善跨境交易是許多國家中央銀行的主要動機，這些旅外移工的僑匯是支持發展中國家外匯存底的重要部分，因此各國央行也紛紛研究推出以國家為主導、即數位法定貨幣的「央行數位貨幣」（CBDC），也就是央行將現在的紙鈔或硬幣，轉為數位形式的貨幣，透過數位錢包進行支付交易等經濟活動，最終將完全取代實體紙幣的可能。

根據研究，目前全球有八成以上的央行正在研究CBDC、6成左右進入實驗階段，真正付諸實行的大概只有一成多，且多為小國，如東加勒比貨幣聯盟的聖露西亞等島國，較大的經濟體則有巴哈馬、奈及利亞。

去年普華永道（PwC）會計師事務所在首屆央行數位貨幣（CBDC）全球指數中，將巴孔列為CBDC零售項目的第二名、亞洲第一，還在中國、韓國這些科技大國之上。關鍵在於PwC認為巴孔的普及性和安全性都達到水準之上，微型貸款更有助於農村金融發展。

不過，嚴格來說，巴孔只能算是準CBDC，據NBC助理總裁Chea Serey接受採訪時指出，她認為巴孔不是CBDC，而是支付和匯款服務。一個很明顯的差異是，巴孔並非數位貨幣，以馬柬互匯為例，馬來西亞匯款到柬國必須先將本國貨幣令吉（ringgit）換成美元，再轉成當地貨幣瑞爾（riel），才能在柬國使用。

此外，NBC似乎也沒有意願藉巴孔發行虛擬貨幣（coin）或代幣（token）的計畫。Chea曾表示對於比特幣價值的疑慮，強調加密行業需要監管和消費者保護措施，避免價格波動帶來的後果，因為加密貨幣沒有所謂的基本面支撐，如果貿然使用讓投資者受到損失，責任難以釐清。

由此不難看出，NBC與柬埔寨政府對加密貨幣仍是持傳統立場，不想讓最新科技妨礙政經情勢穩定。

去過柬埔寨的人都知道，美元是該國的實際貨幣。小到路邊咖啡大到路旁房屋，當地人和外國人都習慣用美元交易。NBC最新數據顯示，美元化（外匯存底FCD/ 貨幣供應M2 的比例）達到83%，美元存款佔銀行存款總額的比例略有下降，從 2019 年的 92% 下降到 2020 年的 91.7%，美元貸款則從 90% 下降到 86.9%。

進一步來看，柬埔寨存在兩個平行金融世界。一個是以美元為基礎的城市經濟，像是首都金邊、暹粒省等，它們受益於蓬勃發展的服裝業、旅遊業、房地產等；另一個是以瑞爾為基礎的鄉村經濟，主要靠農漁業為生，不過服裝和旅遊業對經濟的貢獻遠超過初級產業部門，因此柬國更加依賴美元。

對柬國政府而言，使用美元與瑞爾並行的雙重貨幣體系，在現階段無法避免，這得從柬埔寨悲慘的歷史說起。1970年代赤柬統治時期，嚴禁私營金融、私人產權等資本主義經濟活動，赤柬更一度廢除銀行與貨幣，尋求國家分配的共產世界，直到80年代赤柬才又重新發行瑞爾，挽救崩潰的經濟。

不過，柬國人民並不信任赤柬的治國手段，更不相信共產黨發行瑞爾的價值，瑞爾跟一公斤的大米掛勾。他們寧可使用美元、黃金交易，甚至乾脆以米換物，部分鄰近越南或泰國邊境的地區，越南盾或泰銖也是普遍流行的貨幣。

1992年赤柬垮台後，聯合國柬埔寨過渡時期權力機構（UNTAC）開始處理失敗國家的未來。UNTAC與各國帶來外國援助和投資，這意味著大量美元進入當地經濟，隨著冷戰結束，美國登上歷史高峰連帶美元走強，為仰賴美元的柬埔寨提供了總體經濟穩定。

柬埔寨雖是雙重貨幣體系，但瑞爾的使用率極低，有論者因此稱柬國為半官方美元化（semi-official dollarization）。站在外資的角度，美元遠比瑞爾匯率穩定，使用美元更有保障，站在柬埔寨的立場，採用美元容易吸引外國投資者，可減少貿易商匯兌風險，有利產品外銷。

然而，依照經濟學的三元悖論（impossible trinity），一國在固定匯率、資本自由移動與貨幣的自主性三項政策上，只能擇其二。美元化代表該國選擇緊盯美元的固定匯率和允許資本自由移動，但必須放棄獨立的貨幣政策，由於美元是國際通用貨幣，這會讓該國容易受到美國與國際經濟劇烈變化的影響。

百廢待舉的柬埔寨沒有比美元化更好的選項，這不僅是經濟選擇，也是政治選擇。因為脫離赤柬的人民對政府仍有著不信任感，長期使用美元早養成習慣，洪森政權看似親美的雙重貨幣政策能讓統治更加穩固，但也面臨經濟主權和民族自豪感的喪失，以及少了印鈔票的鑄幣稅收，估計至少佔GDP的2%。

歷史經驗已充分展示，強制去美元化會產生巨額經濟成本，如墨西哥和玻利維亞等國成功放棄美元，但墨西哥出現大量資本外逃和私營銀行信貸銳減、玻利維亞則是導致惡性通膨，這些國家GDP增長在數年間顯著下降。

近來NBC不斷敦促人民使用瑞爾，如2020年曾宣布給銀行和小額信貸機構三個月的時間回收小額美元鈔票，包括 1 美元、2 美元和 5 美元。在這三個月內，NBC會承擔回收的相關費用，之後就要由銀行自行負責，這造成市場恐慌，謠傳洪森政權要廢除美元，逼得洪森出面強調此舉只是為加強使用瑞爾。

Chea也保證不會祭出行政措施強迫取消美元，只會以教育與行銷軟性鼓勵民眾習慣使用瑞爾。NBC的技術官僚與洪森政權都很清楚，突然的去美元化會攪亂市場的信用，下場就是資本外逃、通貨膨脹，對正在起飛的柬埔寨經濟將產生毀滅性影響，而巴孔就是過渡時期的方式。

最後，毫無疑問，單靠科技無法讓柬埔寨從美元經濟轉變為瑞爾，美元化只是一種症狀，病源來自於柬埔寨的政經環境，使人民對瑞爾缺乏信心。若想改變柬埔寨的貨幣體系，需要進行大規模的政經工程，包括清除貪瀆、更新投資法律、保持穩定的匯率和通貨膨脹率等，這些需要多年的改革才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