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射擊同好到美國軍工複合體:NRA「裝死破產」鬥法記?

聯合新聞網 陳文葳
NRA是個什麼樣的組織,我們又如何觀察美國擁槍運動、保守陣營與NRA的關連性?要...

疫情當前,不少企業都在營運壓力下援引美國法第十一章向法院聲請破產重組以度過難關。連美國歷史悠久的「全國步槍協會」(NRA)也在今年1月5日向達拉斯聯邦地方法院聲請破產重組,引人關注。

有趣的是,今年5月11日,達拉斯聯邦地方法院也「不負眾望」否決了NRA的破產與它在德州重組設立的聲請。法院的理由是:NRA此舉是為了規避紐約州(也就是它的設立處)州檢對它的財務稽核與審查,試圖「獲取不公平的訴訟優勢」,且這也是具惡意(in bad faith)、欠缺足夠的請求基礎。

法院此論述其實源於紐約另一項高度矚目的訴訟:2020年8月,紐約州檢Lilian James起訴NRA及其CEO Wayne La Pierre等高層,涉及多起自我交易(self-trading)、財報登載不實等詐欺行為,並依此向法院主張解散並清算NRA。雖然達拉斯聯邦地方法院都矢口否認自己的判決動機單純,且與紐約州檢的調查行動無關,但包括《路透社》或不少評論都認為此判決「別有用心」,並認為這些訴訟攻防,根本就是美國「擁槍派」和「廢槍派」和其背後的「保守」與「自由」政治勢力陣營的運動攻防。

所以,究竟NRA是個什麼樣的組織?我們又如何觀察美國擁槍運動、保守陣營與NRA的關連性?要能找到解答,我們或許可以從NRA的歷史發展、政治勢力和美國憲法的持槍權談起。

圖/路透社

▌NRA:從射擊俱樂部到民兵軍工複合體

自1887年於紐約設立以來,NRA迄已有近150年的歷史。今日的NRA以擁有大量且具影響力的會員、雄厚的財力和政治影響力著稱:根據NRA官方網站資料,NRA在全美約有550萬名繳費會員,歷史上更包括不少重量級人物,除了有格蘭特總統擔任NRA第8任主席之外,包括老羅斯福、塔虎托、艾森豪、甘迺迪、尼克森、雷根、小布希和川普等8名總統、2名副總統、2名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和無數參眾議員,都曾是成員。

同時,NRA目前旗下至少有6個財團與社團法人機構,負責各種政治遊說與政治活動資金挹注。而由NRA所揭露的財報,更可一窺其雄厚資本:光2018年,它的支出就高達2億4千3百多萬美元,主要用來進行政治遊說;同年度,NRA的收入更高達4億1千2百多萬美元,且扣除小部分來自會費與政府計畫收益的收入後,超過一半以上都來自捐款、贈與、特許授權費用(Royalties)和旗下刊物的廣告收益。

但NRA今時的規模,恐怕不是設立者所能想像。

1861年,南北戰爭爆發後幾個月後,美國新英格蘭地區的北軍將領因有感於北軍不擅使用滑膛槍(smoothbore muskets),因而以〈致林肯的一封信〉投書《紐約時報》,呼籲北軍應仿照英國國家步槍協會(British 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建立一個在美國的全國性步槍協會,以促進北軍對新型態步槍的操控能力。

1887年,NRA在紐約註冊成立,並由多位軍事將領組成委員會,並以來福槍俱樂部(Rifle Club)的名義,透過建構射擊場和舉辦獎品豐厚的比賽促進更多人熟悉步槍。而這段期間,美國國內的槍砲製造者,也在主流的前裝線膛槍(muzzle-loading rifles)之外,開始透過該組織推廣後膛槍(breechloaders)。

NRA的成立,本來是因為南北戰爭的全民皆兵需求而開始。圖為1863年南卡羅來納的...

曾為全國步槍協會成員的甘迺迪總統,後來也成為步槍下的犧牲者。圖左為甘迺迪在白宮裡...

到了20世紀,NRA已成為串起美國聯邦政府、民兵和槍枝製造商的平台。

聯邦國會在1903年通過〈民兵法〉(Militia Act of 1903)建構國民兵團(National Guard),並授權建立全民槍法精進計畫(Civilian Marksmanship Program)來訓練民兵的射擊技術,而卸任總統格蘭特曾擔任主席的NRA,當然也活躍於其中。另一方面,軍火製造商也開始積極透過NRA推廣新型武器,例如美軍一戰與二戰期間的制式步槍春田(Springfield Rifle),還有運用於韓戰與越戰(甚至後來的波灣戰爭)的點45口徑手槍(M1911 Pistols),都被大量運用於民兵與正規美軍部隊。

隨著NRA對政治與立法的涉入越來越深,商業利益越來越龐大,它也在1930年代設立了立法事務部,管控、遊說並監督與槍枝管制相關的立法。

事實上,這個階段的NRA對槍枝管制的立法都與政府維持合作的關係,例如美國國會在1938年通過的《全國槍枝法》(National Firearms Act)就由NRA與當時的國會共同推動,NRA此後也推動了建立槍枝交易登記制度與和品項類別控管的《1968年槍枝管制法》(Gun Control Act)。NRA當時的盤算是:未涉及真正限制人民持有槍枝,甚至促進槍枝安全交易的法律,有助於槍枝的推廣。而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這部法律得以順利推動。

然而直至當時的階段,NRA都還沒有與共和黨保守派產生強烈的連結。

「直到70年代之前,NRA都還沒有與共和黨保守派產生強烈的連結。」圖為1941年...

▌NRA、保守陣營與政治挹注

不過NRA內部的激進人士,開始對於聯邦槍枝管制法的通過感到不滿。1975年,NRA開始更關注聯邦政府對槍枝管控的相關立法,並進一步成立立法遊說機構以及會政治行動委員( PAC)——「政治勝利基金會」,以此金援擁槍派國會候選人。

NRA的策略顯然奏效。1986年,NRA成功遊說國會通過了擁槍者保護法(Firearm Owner Protection Act),並成功降低原先於槍枝管制法中授權建立的「聯邦酒精、煙草、槍械和爆炸物管理局」(ATF)的權限。這段期間也正是NRA與共和黨保守派政治人物大量結盟,並透過擴張保守派成員增加其影響力的時期。

NRA的具體做法是:觀察各參選人的投票記錄,並做出從A+到F的評比清單,除了持續挹注資源予A+候選人確保其堅定捍衛聯邦憲法第二號增補條款的擁槍權外,更透過排序方式,過濾並篩選資源分配。

1980年,NRA首次公開支持共和黨參選人雷根,因為即使吉米卡特對第二號增補條款的解釋未必與NRA立場互斥,但雷根顯然「更優質」,而雷根與新保守主義者的結盟,恰恰使共和黨成為擁槍、反墮胎、白人至上主義的陣營與溫床。同時,NRA更投注資源。致力於避免列為F級的反對持有槍械的自由派參選人當選,例如2008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就有媒體揭露 ,NRA花費1,000萬美元投放對歐巴馬的負面廣告避免歐巴馬當選——雖然歷史證明此舉最終未能奏效,但已足見NRA的財力與勢力。

NRA的極化宣傳也引發了無法收拾的駭人效應。圖為宣傳擁槍權的極右派武裝團體——布...

「在我們的安全面前...他也只是又一個『菁英偽君子』!」圖為NRA攻擊民主黨人與...

▌NRA、廢槍立法與憲法第二號增補條款

NRA和保守勢力與反槍派自由人士自此成為兩大敵對陣營,而雙方人馬各有攻防。1990年聯邦國會率先通過「無槍校區法(Gun Free Zone Act)」,禁止任何未經授權的個人在公私立中小學與距離校區1000英呎範圍內的非私人住宅,持有或使用槍械,並授權各州及地方政府可透過許可制度管制槍械。

1993年聯邦國會又在雷根暗殺事件後通過「手槍暴力防治法(Handgun Violence Prevention Act)」,要求聯邦調查局建構並維護持槍犯罪的背景調查系統,並應對持有槍械的個人與槍枝的來源進行調查。其他包括華盛頓特區、芝加哥市與舊金山市,都進一步透過立法限制槍械的持有與使用。

但NRA與保守擁槍派當然也時有推進,而他們最有利的武器就是美國聯邦憲法第二號增補條款。前文已經提到,美國歷史上人民持槍與民兵團的發展有密切連結,事實上第二號增補條款的文本也說:

「紀律良好的民兵隊,對於一個自由國家的安全實屬必要;故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予以侵犯。」

圖為佛羅里達保守派民兵對兒童青少年的生存戰鬥訓練營。 圖/路透社

因此擁槍派就透過對本條的擴張解釋,來增加人民持槍權的正當性基礎。2008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DC v. Heller一案的判決指出:第二修正案所保護的是「守法,負責任的公民使用武器捍衛家戶(housing)」的權利。

換言之,最高法院透過文意解釋,已將傳統人民的「持槍權」與「民兵制度」分隔開來。雖然本案NRA並非直接訴訟當事人,但本案原告律師團曾指出,NRA多次派出律師團試圖干涉本案訴訟-——因為當時他們的評估認為:本案判決結果並不樂觀。

之後,NRA又再度透過憲法訴訟推進擁槍勢力。2020年,NRA與DC v Heller一案的訴訟律師共同合作,以芝加哥持槍需登記的法律違憲為由,讓McDonald v. Chicago一案一路推進到聯邦最高法院。

這一次,聯邦最高法院又認定第二號增補條款屬於「權利法案」的一部分,因此應納入正當法律程序條款的保障,而此體適用於聯邦、州和地方的法制——除非無論聯邦或各州或地方政府,都不得違反正當法律程序的實質要求,去限制人民的持槍權。

看來,保守勢力擁槍者在憲法論述上幾乎牢不可破,而NRA也穩坐擁槍者大本營的政治核心。

圖/法新社

▌脫產失敗的下一步

2020年8月,紐約州檢James大動作發佈新聞稿,聲明:

「....AG James將起訴解散全美最大的擁槍集團NRA,揭露豪奢無度的NRA領導人犯罪事實。」

消息一出引發各界譁然,讓原本在自由派眼中就惡名昭彰的NRA與其管理階層顯得更為邪惡。因為紐約州檢透過新聞稿,揭露了NRA及其高層,包括CEO Wayne LaPierre、CFO Wilson Woody Phillips、前運營執行總監Joshua Powell與法務長John Frazer挪動NRA旗下慈善基金的數百萬美元公款「爽爽用」的細節,包括前往巴哈馬旅遊的私人飛機、餐點、豪華遊艇、赴比佛利山莊知名西裝店Ermenegildo Zegna 購置價值27.5萬美元西裝的單據記錄。

紐約州檢更指出,NRA相關人員也涉嫌與其配偶和家人以製造假交易的方式取得資金,導致NRA在短短三年內損失超過6,400萬美元。而此舉不僅違反對捐助人的忠誠義務(fiduciary duty),並涉犯眾多州與聯邦重罪,因此主張解散並清算N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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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也正是NRA隨後向達拉斯聯邦地方法院訴請破產與重整的原因——如果成功,NRA與相關人員就能順利脫產,而破產與重整程序,也能防止紐約法院對其內部財務報表或文件做出進一步調查與偵辦。達拉斯法院駁回NRA的聲請,等於是對紐約案件的一記助攻。NRA看來此次遭逢重大挑戰,而紐約州檢的行動也等於大大打擊了擁槍派的核心勢力。

然而,就在本案如火如荼進行的同時,美國國內的保守擁槍勢力仍蠢蠢欲動。聯邦最高法院已經於4月底同意審理由NRA推動的擁槍權訴訟——本案挑戰現行紐約州法「限制於公共場所攜帶隱蔽式槍械」的規定。

在本案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之前,紐約的下級法院都駁回了原告的主張;但不少人都認為,川普任命的這個保守法院,很可能做出不利於自由派的判決。

本案預計於今年年底做出判決。看來無論NRA是生是死,紐約州檢「醉翁之意不在酒」的NRA打擊行動是否成功,美國國內的擁槍與廢槍爭議,還會繼續上演。

圖為NRA舉辦的「青年愛槍日」活動。 圖/路透社

陳文葳

美國賓州大學法學碩士,非典型女性,擁有靈敏的性別結構天線,認為Minority視角是種祝福,持續在主流與非主流之間流浪,優點是很有病識感。討厭傳統與保守教條,卻又因來自保守家庭而內建溫良恭儉讓。相信未來世界仍仰賴人文主義為中心的建制、公民社會網絡與教育,而不是大數據。

深度專欄 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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