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對」的勇氣:RBG...美國最高的惡女榮光大法官,1933-2020
2020年9月18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法官,也是為人熟知的「法律女王」、「不恐龍大法官」——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 ,以下簡稱RBG)——因不敵轉移性胰腺癌病魔,在華府家中過世,享壽87歲。
成為美國史上首位猶太裔女性聯邦最高法院法官之前,她曾是一手抱孩子、一手翻法典的媽媽學生。她不止是1950年代少數進入長春藤盟校法學院的女性,更是哥大法學院首位法學論叢女性學生總編。即便如此,她卻在就學期間被酸只是「為了來交朋友找丈夫」。她因丈夫罹癌暫時放下學業照顧丈夫,最終從哈佛法學院轉學至哥大,並以第一名優異成績順利取得學位,但畢業後卻找不到任何工作,應徵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法官助理時被 Felix Frankfurter 打槍,只因她是女性;後來找到的教職,薪水也領得也比同事少,只因為她「有個有錢的稅務律師老公」。
但事實證明,這些性別結構與人生困境,不僅無法阻礙她前進,反而成了滋養她職涯發展的養分。在取得任何正式受雇工作之前,RBG在哥大法學院短暫擔任研究員,因為比較瑞典法的研究工作而學習瑞典語,後來以已婚之姿,「拋家棄子」飛往瑞典擔任訪問學者,深受瑞典性別平等意識啟發,讓她在1969年取得羅格斯大學法學院教職後,創設全美第一本女性法學期刊《Women’s Rights Law Reporter》。
1972年RBG加入美國知名非政府組織「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期間她創設了婦權專案,擔任多項性別平等民權案件的辯護人,也正式開啟了她為人所熟知的「法律女王」之路。
RBG的法律女王之路走了10年。1980年卡特任命她為華盛頓特區聯邦上訴法院法官,13年後,RBG接替 Byron White 在聯邦最高法院的席次,成為美國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從1993年到她辭世,這一待就是27年;雖然還是沒能打破保守派法官Antonin Scalia創下的30年最長記錄,但這位「不恐龍大法官」27年來從未缺席任何言詞辯論與評議,晚年多次穿梭於約翰霍普金斯醫院與最高法院之間,所留下的成果與影響力,或許已超越她的摯友Scalia。
▌穩健尋求最大共識的RBG
RBG共經歷柯林頓、小布希、歐巴馬與川普四任政治傾向與價值截然不同的總統,最高法院也經歷劇烈的法庭成員與結構變動。但從雷根任命的 William Rehnquist 到小布希任命的 John Roberts,RBG所處的聯邦最高法院,一直都是保守派多數、男性多數的法院。2006年她的唯一女性同僚,同時也是美國第一位女性法官 Sandra Day O’Connor,因照顧罹患阿茲海默的丈夫而辭職,一直到2009年與2010年,歐巴馬任命兩位女性法官 Maria Sotomayor 與 Elena Kagan 之前,RBG都是老異男環繞的聯邦最高法院,唯一的女性成員。
但RBG並未因此失去她的聲音,甚至她擔任民權律師所累積的運動策略思維,以及她面臨高度爭議案件時,總是穩健且堅定地尋求法院共識,不勉強躁進只求過關的基本精神,貫穿在她的判決書之中,越發擲地有聲。
1996年RBG在《合眾國訴維吉尼亞州案》一案初試啼聲主筆多數意見,在「法律男人堆」中鄭重表明,維吉尼亞軍校聲稱軍校訓練不適合女性,所以只准男性入學的政策,違反憲法所保障的「性別平等」。她說:
1999年RBG在《奧姆斯特德訴L.C.案》一案中,獲得6比3絕對多數支持主筆多數意見。本案源自於兩名身心障礙與發展遲緩女性,因為被長期隔離於喬治亞州州立醫院,而沒有得到應有的積極治療,RBG宣告身心障礙者依據聯邦身障保護法,有權享有州政府所應提供的治療與處遇,而且州政府不得以財政經費不足為藉口,採取違反病患意願與專業判斷的隔離處遇。
2000年的《地球之友公司訴萊德勞環境服務公司案》,更是RBG穩健尋求最高法院共識、來推動社運進程的代表作。她在本案撰寫的多數意見,背後獲得7比2的壓倒性支持,穩妥地為環境團體與居民找到「預防還未發生的環境污染」的聯邦法訴訟基礎。
RBG在保障婦女墮胎自由權更是如此謹慎且充滿策略。她向來公開批評《羅訴韋德案》一案,認為那個案子的多數意見僅憑藉薄弱的憲法論述基礎,且未能取得法院足夠共識與正當性之下,就強渡關山,而且全然沒有從憲法保障婦女自由的角度出發,簡直把整個婦女運動帶往死胡同。
也因此,RBG在2016年,一邊加入 Stephen Breyer 大法官的多數意見書,繼續確保在《全體婦女健康訴黑勒施泰特案》一案維持婦女墮胎權,一邊透過她的協同意見,以簡短而堅定的口吻告誡蠢蠢欲動的反墮胎勢力。她說:
大家都知道,生產比墮胎危險多了。
「相信那些主張要保護婦女健康而禁止婦女墮胎,或使婦女墮胎越來越困難的州法,簡直超乎理性。原因很簡單,當婦女無法取得安全和合法墮胎醫療時——無執照的密醫,只會為絕望的她們帶來更大的身體生命威脅——這就是耍流氓。」
RBG在2015年宣告聯邦法保障同性婚的 《奧貝格費爾訴霍奇斯案》一案的態度,也足以看出她成事不必在己,不當英雄的運動策略。當各界以為這個眾所矚目案件應該會由性別平權大將的她主筆時,她不僅把撰寫多數意見書的機會,讓給他雖是老異男但夠自由的同事 Anthony Kennedy,而且還沒有提出任何協同意見書。
但她,其實早在本案的聽審程序中,提醒她的「那個法院」有必要改變傳統了。她說:
「今天的婚姻早已脫離舊有的普通法或大陸法傳統。以往婚姻是男性位居主導地位與女性位居臣屬的關係締結。既然這個法院,早在1982年就推翻路易斯安那州的《首領法》終結奴役並改變婚姻的從屬關係。那麼,現在這個法院,是否仍堅持婚姻的原貌?」
▌「我反對!」也是惡女RBG
若只因為前面的那些經驗就認定RBG只是力求河蟹的保守女性主義者,那恐怕又誤讀了她。
事實上,當RBG發現法院可能往更保守方向且制度更向保護既得利益者偏離時,她總以反對意見公然嗆聲。她在影響2000年小布希與高爾大選結果的《布希訴高爾案》一案提出的反對意見,公然寫下「我反對」(I dissent)而不是「謹反對」(dissent respectfully);她反對2013年最高法院廢除對「影響少數群體投票的州」預審選區與投票安排變更的制度,因而寫下憤怒的文字。她說:
也因此她獲得「惡女RBG」 (Notorious RBG)的稱號。對自由派陣營來說,她的發聲不僅警醒世人當心既得利益者,她鏗鏘有力的意見書,更為自由派持續提供未來的訴訟策略指引。
RBG以指標性判決積極尋求共識,謹慎地在個案中尋求論述的法制正當性基礎,且在必要時不噤聲,但不逞英雄,也不只當服從的士兵,在知名憲法學者 Cass Sunstein 眼中就是一種「司法極簡主義者」(Judicial Minialist)。
RBG的作法並不討喜,因為跟言必稱制憲者原意、然後通常拒絕改變的死敵保守派比起來,期待透過文字解釋來表彰「活的憲法」(Living Constitution)未免太不切實際;但跟期待判決讓社會一夕翻盤,或希望透過上街頭革命就能改變世界的激進運動者比起來,她的路徑又太慢太保守。
但無論如何,RBG多年來審度時宜慮定而動,只要出手必求穩固,只要爭議必尋共識,從個案中亦步亦趨建構前進的道路與憲政秩序,正是她人格的寫照:我沒打算討好誰,我也只說、只做我該做的,而這正如她接受專訪時,給法律人的忠告。她說:
為自己關懷的事物奮戰,但用引領他人加入的方式來達成。
▌在主流中叛逆、任性也韌性的RBG
所以,我們究竟應該怎麼評價這樣一個只有155公分高、卻充滿能量、時而嚴謹時而活潑的RBG?她與丈夫婚姻和諧恩愛,依循傳統生了兩個孩子,在丈夫罹癌時選擇先放下自己在哈佛的學業「先做妻子與母親」,但卻推說——自己煮的飯不能吃,因此永遠讓丈夫做飯帶孩子,且工作到必須由丈夫出動「請」她回家吃晚飯才回家。
她持續健身到80幾歲,甚至還出健身書成為健身網紅;她總是身著嚴肅的服裝與法袍,搭配各種以蕾絲或萊茵石編製的指標性領飾。後來知情人士甚至能從她宣讀法院判決當天所配戴的領飾款式,來判斷她是否宣讀多數意見或反對意見。
她與保守派健將Scalia在法律意見與立場上針鋒相對,卻終其一生成為彼此摯友,一起觀賞歌劇,共乘一匹大象,還一起參與名為「Scalia v Ginsburg」——一齣以自己為故事主角,戲謔美國法律的歌劇演出。她公開嗆聲「川普ego(自負心)很大」,但後來又覺得自己失言;她積極受邀到各大法學院分享自己的學思歷程,嚴肅地提醒女性要「聰明、謹慎且有策略地回應敵意」,但同時在看到脫口秀模仿她尖銳的聲音與說話語調時,像個孩子一樣哈哈大笑。
她告訴在法律女王中飾演自己的女演員「做自己」,也接受大家給她安上仿作饒舌歌手名字(Notorious B.I.G)的「Notorious RBG」稱號,還公開指出:「我覺得我們其實很像啊!」
說穿了,她有牡羊女(水星人格)任性、奔放且叛逆的一面,她不怕任何標籤因為她根本不甩任何標籤,而也正是這種任性、奔放與叛逆,造就了她充滿韌性的人生策略與積極態度。
這樣的不恐龍大法官,是惡女卻閃閃發光。保持沉默卻震耳欲聾,撤退或前進都自有主張。她走了,有人指責她明明身體不佳卻不早點退休,結果讓川普獲得任命第三個保守派大法官的機會壞了自由派的局——但也許在她心中,從來不是什麼英雄主義作祟,而是歷經四朝總統與歷史大風大浪後的捨我其誰。
她在2013年的反對意見中引述金恩博士的話, 說明她相信歷史的弧線(the arc of history)終將趨向正義,如果法院能「堅定且致力地承諾並完成它的任務。」
▌RBG:偉大的大法官或女大法官?
RBG在接受公開訪問時,被問到最高法院應該要有幾位女性大法官才夠?她微笑地說:「9位。」如今隨著她的辭世,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女性成員又從3名降低到2名,這個世界,又失去了一名優秀的女性大法官。
這是一種觀點,但我們或許也能說,這個世界,或美國法學界,又有一名優秀的大法官殞落,她所留下的意見書與反對意見早已證實。
或說,正因為她是女性,所以她是一位優秀的大法官,因為她是經歷孕期的女性、她是經歷法學院不公平競爭、性別刻板印象、經歷同工不同酬、職場敵意環境的女性,而這是生了9個孩子從不避孕,我們也從來不知道他跟孩子或妻子關係如何的,偉大的Scalia不需要去經歷或論述的生命歷程。
RBG走了,但似乎也沒走。因為這個世界正有越來越多的RBG準備接力,在惡女榮光的感召下,以她們的方式繼續推動歷史的弧線趨向正義,如她所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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