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暴民警察製造?「黃背心」與法國惡化的警民對立

聯合新聞網 莊雅涵
「法國警察的專長是什麼?當然是把人打瞎啊!」法國街頭藝術家組織Black Lin...

2月2日早晨,在巴黎十二區的多梅尼爾(Daumesnil)廣場上,抗爭者拉起了巨大的橫幅 ,「拒絕警察暴力、停用鎮暴子彈」。坐在輪椅上的安東尼(Antoine)是這場遊行的發起人,一年前在某場遊行中遭到橡膠子彈(Flash-ball)攻擊而從此無法行走,他控訴警察任意的暴力奪走了他的工作能力,和與兒子踢足球的願望。

廣場的另一端,一位戴著牛仔帽、單眼貼上繃帶的「獨眼龍」在記者簇擁下步入遊行隊伍,他是羅德里格斯(Jérôme Rodrigues),黃背心運動少數媒體知名的領袖,一周前剛在黃背心集會的尾聲被橡膠皮彈擊中右眼。「我只是運動迄今的20位受傷者之一,請不要把焦點放在我身上。」他反覆說著。黃背心抗爭以來最肅穆的一場遊行便在這幾位傷者的自白中展開。「抗議警察暴力,為傷者而走」成為這場遊行的訴求。除了多位傷者出席之外,其他抗議者也紛紛戴上眼罩或染血的繃帶,表達對警察執法受害者的同情與團結。

黃背心運動發展以來,警民衝突與抗爭的暴力畫面成為國際媒體報導的焦點。鮮少為人報導的是,法國警察執法方式和警力政策如何催化了街頭警民對峙。事實上,從10月底第一場抗爭以來,全法國因警察執法受重傷 (失明、斷肢、昏迷)的民眾已達至少20人,當中許多人是受到 Flash-ball 的攻擊。

如果說黃背心的抗爭訴求和手段,刷新了過去老牌社運組織的抗議手法,那麼國家機器壓制民眾抗議的暴力強度,同時也達到歷史性的新高。追究此現象根源,不能不談法國警力政策在歐盟國家中的相對落後。

廣場的另一端,一位戴著牛仔帽、單眼貼上繃帶的「獨眼龍」在記者簇擁下步入遊行隊伍,...

如果說黃背心的抗爭訴求和手段,刷新了過去老牌社運組織的抗議手法,那麼國家機器壓制...

▌鎮壓者 vs. 引導者:法國警力政策的雙重例外

街頭示威是民主國家中群眾表達訴求的常態,而如何確保街頭抗爭能夠和平收場,牽涉著警力調配的方式,以及警民信任關係的培養。1990年後期以來,歐盟諸多國家,都愈加注重警民溝通,在警政單位中培養專長在抗爭現場溝通的專家,給予這些警察類似社工的訓練,並要求在抗議現場溝通小組力盡疏導群眾情緒、與抗爭民眾溝通的義務,確保遊行能夠和平結束。這套警民溝通哲學奠基於四大原則:

根據這套哲學,警察在抗爭現場的角色並非象徵國家暴力的「鎮壓者」,而是疏導者與陪伴者,通過對抗議群眾情緒的掌握和不同隊伍間距離的確認,確保遊行的和平進行。

警察在抗爭現場的角色並非象徵國家暴力的「鎮壓者」,而是疏導者與陪伴者,通過對抗議...

而這些工作得以成功,單靠臨陣磨槍的街頭對抗絕不足夠,還需要事前培養警務人員對參與示威者的了解,溝通的演練等等。因此,隨著這套理論的推廣,許多歐盟國家 (德國、丹麥、荷蘭、瑞士、瑞典、英國等)的警政機關都創造了類似的警務編制,訓練專精的警察在抗議現場,在示威中能夠針對最激進的群體快速地防止其破壞遊行秩序,讓其他和平示威者能夠平安離場。此外,為了樹立警察執法的正當性,德國警察也會配備大聲公和LED螢幕,在抗議尾聲以這些工具表達訴求,勸導示威者和平解散。

相較於其他歐盟國家,法國警務系統對抗議遊行的治理邏輯仍停留在舊時的思維。不若其鄰國警察系統強調對抗議現場溝通、以及認識不同抗爭群體,法國警政系統將所有抗議者一視同仁,採取統一的鎮壓手段;在遊行尾聲,為了說服示威者解散,警察的策略不是鎖定少數有暴力傾向的群體,而往往包圍遊行者,出動水車、催淚瓦斯以武力驅離,不服者便加以逮捕,且將拘捕數字視為執法效率的指標。

除了這套守舊的管理思維外,法國警察更配備了其他民主國家抗議現場中少見的鎮暴武器:「Flash-ball」。這款武器由法國軍火工廠出品,由橡膠製子彈搭配火藥,雖不會致命,一旦觸及人體仍會造成不可復原的傷害,全世界只有法國、葡萄牙和澳門的警察配備。2002年,薩科奇 (Nicolas Sarkozy)擔任法國內政部長時,首先將 Flash-ball 擴及於巡邏困難街區的反犯罪刑警(BAC),隨後又普及到一般的街頭警察。

這套守舊的管理思維外,法國警察更配備了其他民主國家抗議現場中少見的鎮暴武器:「F...

▌警民暴力的惡性循環

2005至2012年間,法國全國共有22起因警察執法使用 Flash-ball 而失明的案例,其中不乏青少年,甚至是兒童。2010年,馬賽郊區也因為警察在執法勸阻打群架時使用 Flash-ball,而造成一位平民重傷喪命。自2012年起,法國諸多工會、民間團體和國際特赦組織,共同要求法國政府禁用 Flash-ball,然而各式各樣的請願至今仍徒勞無功。

正由於法國在遊行管理邏輯和武力使用的雙重例外,2012年以來,隨著社會黨政府頒布諸多撙節措施,民間社會抗議聲音不絕,街頭抗爭和警察執法的暴力升級也屢成正比。即使是充滿家庭與孩童的傳統五一勞動節遊行,警察也不吝出動催淚瓦斯和水車,逼迫抗議者提前解散 (2016年五一勞動節遊行便是一例)。

國家機器壓迫群眾集會權的結果,便是加強暴力的惡性循環:基進左派中出現了新的極少數力量,主張在抗爭現場與警察對峙,出奇不意地在遊行現場發動攻擊搗毀;而由於警察執法的正當性逐漸削弱,黃背心運動更在抗議路線上頻頻挑戰警察規範,放棄傳統左派行之有年、集中在巴黎東區的遊行路線,而直搗巴黎西區香榭麗舍大道、協和廣場以及國家議會等政經樞紐集中地,或是以遍地開花形式挑戰警力部署。

換句話說,黃背心運動看似例外的警民對峙張力,也正是十幾年來法國警察執法暴力升高的反作用力。

「LBD-40(橡膠榴彈槍,象徵國家暴力),CAC 40(法國巴黎證券交易所,象...

即使遊行中充滿家庭與孩童,法國警察往往也不吝出動催淚瓦斯和水車,逼迫抗議者提前解...

▌警察:國家暴力的另類受害者

當然 ,國家機器並非鐵板一塊,面對鎮暴的壓力,同具勞工身分的警察也有許多苦水要吐。

警察執法過當和頻繁使用 Flash-ball 的首要原因,來自於財務撙節政策下造成的警力不足。自2007年薩科奇政府執政以來,縮減公務員員額為執政指導方針,長期遇缺不補導致警力嚴重不足。

控制黃背心運動讓警力調度捉襟見肘,除了熟悉此一勤務的武裝鎮暴警察以外,也大量動員訓練不足的「反犯罪刑警」。這些基層刑警平素的職務多為在艱困街區臨檢,甚少有處理街頭遊行的經驗,一旦面臨不熟悉的場面,往往只能聽從上級命令以武力解散群眾,從而造成了許多執法過當的指控,乃至於不必要的平民傷害。

這些基層刑警平素的職務多為在艱困街區臨檢,甚少有處理街頭遊行的經驗,一旦面臨不熟...

為了凸顯警察工作量過重的情況,警察工會在2018年12月中已發起罷工,要求全國增補1,000名警員、正常給付加班費,並增加相關警用支出。部分工會成員也指出基層警察和黃背心絕非對立面:許多警察和黃背心成員一樣面臨著帳戶月光的困窘,一樣受到燃料稅調漲的衝擊,他們對黃背心的訴求其實多所同情。因上級命令而使用暴力鎮壓成為眾矢之的,許多警察亦感無奈。

而2015年法國在發生一連串恐怖攻擊後頒布警急狀態,軍警的工作量遽增,更少的人力卻得執行加倍的臨檢、圍捕任務,警察的身心理壓力都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黃背心運動期間,不管是警察上級在街頭採取的高壓包圍政策,或是要求加強拘捕的數字管理,都為警察帶來莫大壓力。因此,另一個法國政府不願面對的真相便是「警察自殺的遽增」。

根據警察工會的統計,2018年全法國至少有32位警察與9位軍人自殺,而這數字在2019年1月中已達9位。每當警員自殺事件發生,警政機關內部往往採用「個人因素」結案調查,不願與工作壓力和心理傷害做連結,警察工會只能透過社群網絡做非正式的統計,卻難以凸顯警員工作壓力造成的憂鬱、工傷甚至自殺效應。換句話說,在警力不足和錯誤政策的壓力剝削下,警察同樣是國家暴力的受害者。

許多警察和黃背心成員一樣面臨著帳戶月光的困窘,一樣受到燃料稅調漲的衝擊,他們對黃...

▌集會自由與民主危機

除了對於街頭示威的鎮壓之外,為了嚇阻黃背心運動,馬克宏政府更在2月5日通過了《防暴徒法》(la loi anti-casseur),給予地方警察局核准集會遊行申請、甚至限制部分公民集會自由權利的法源依據。此部相當於台灣《集會遊行法》的法律,顯然已經牴觸了民主國家保障的公民基本集會自由,遭到包括部分警察工會在內的民間團體反對。

透過將街頭抗議者標籤為「暴民」的邏輯,馬克宏政府提出這部限縮集會自由的法律,顯然是對民主原則的輕蔑。傷殘的抗議平民、疲憊沮喪的警察、打折的民主集會自由……, 黃背心運動發展至今,所挑戰的已遠超過運動起始的燃料稅爭議,而直指資本主義民主的極限。5月底的歐盟議會選舉,將是對馬克宏政府合法性的試煉。

圖為一名黃背心示威者,手持催淚瓦斯的彈殼,憤怒地質問著法國鎮暴警察的執法尺度。在...

莊雅涵

莊雅涵,台大政治系畢業,巴黎索邦大學社會學博士,現居法國繼續研究工作,專長為移民社會學、社會運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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