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的藝術:美中能從「宋遼澶淵之盟」學到什麼?
7月19日,美中首輪經濟對話以驚人的僵局落幕,雙方不但沒有聯合聲明,還在會議進行時先後通知外界取消原訂記者會。與6月的外交安全對話相比,當時雖然也沒有聯合聲明,但美國國務卿蒂勒森和國防部長馬蒂斯還是在會後,召開美方自己的記者會,反觀經濟對話只有商務部長羅斯(Wilbur Ross)與財政部長曼努欽(Steven Mnuchin)的一紙簡短聲明,說明中國認識到必須合作降低美對中的貿易赤字。這種情況與川習會之後的一片和諧,實在有如天壤之別。
這種情況不免又讓人聯想到哈佛大學教授阿利森(Graham Allison)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理論。但筆者倒是認為,東亞歷史上的「宋遼澶淵之盟」(1005年),或許也是一個值得被參考的史例,畢竟這個條約紮紮實實維持了彼時東亞兩大強權之間116年的和平。或許我們能從中得到一些關於美中關係未來的靈感。
▌川習會「早收清單」,還有要繼續嗎?
今年五月,中國財政部公布川習會當時達成的「百日計劃」協議的「早期收穫清單」,承諾開放美牛進口、向美購買液化天然氣,以及在金融服務方面擴大美國企業進入中國市場;美國也據此同意派出代表團,參與北京舉辦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
另外,中國還允許美國全資的電子支付服務供應商申請許可證,實現全面和及時的市場准入;向美方兩家合格的金融機構頒發中國銀行間債券市場承銷牌照,以及結算代理人業務資格;允許在大陸外資全資金融服務公司提供信用評等服務,並開始申請徵信許可程序。
中國商務部在5月25日發佈的《關於中美經貿關係的研究報告》更進一步提出四個應擴大進口美國產品領域的方針:能源(原油、天然氣、成品油);農業(大豆、棉花等農産品,加快牛肉追溯和檢驗檢疫條款的談判);製造業(飛機、積體電路、工具機,其他高技術產品等);服務業(討論提高2017年美國電影公司的分帳比例與對中出口、2021年訪問美國的中國遊客增至570萬人、增加中國學生赴美留學人數)。
此外,該報告也提到要以阿里巴巴來提高跨境電商合作,將該公司未來五年在美開設100萬個網路商店的規劃,納入百日計劃內,認為可替美國創造100萬個就業機會。
但在「早期收穫清單」公布後兩個月的經濟對話上,雙方並未再敲定新的計劃,美方的聲明也沒有提到要如何繼續落實早收清單的內容,更未談到如何協助美商進入早已被中國本土企業牢牢控制的國內金融市場。
▌美中貿易逆差持續
根據中國海關總署稍在經濟對話前幾日所發佈的數據顯示,2017年上半年(1-6月),美中進出口的增幅為21.3%,雖然百日計劃內的原油進口出現增長,大豆的增幅更達到12.6%,但中國仍享有高達1175億美元的貿易順差,增幅達6.5%,且對美順差在整體貿易順差占的比例達63%,遠比2016年的49%增加許多。
對此,中國副總理汪洋宣稱,如果美國取消因國家安全理由而對中貿易上施加的管制措施,那麼對中貿易逆差最多可降低24%。言下之意就是怪我囉?明明是你美國的問題啊!
美方的不滿自是意料之中,畢竟「百日計劃」最初是中國在川習會上主動向美國提出,原意是提振美國對中出口,以降低川普念茲在茲的龐大貿易赤字。當初早收清單公布時,中國財政部副部長朱光耀強調,「百日計劃」是「互利共贏」,頗有收買美國的味道。
當時美國媒體即認為,這項清單並未觸及中美之間摩擦更大的鋼鐵、汽車零件、鋁等產業,也未論及中國國有企業的傾銷問題,沒有開放太多的北京,在談判上是「險勝」。如今中國的態度「前恭後倨」,要美方「吞下去」自是不可能。
當然,中國也有堅決不退讓的高度需要。7月初G20漢堡峰會上展現的中德合作氣氛,似乎給了習近平對美國強硬的「底氣」。如果要按照美要求大幅開放美商進入中國市場,中國本土企業尤其是國企必然受到巨大衝擊,想要穩定經濟情勢的難度會會因而加大。
此外,川普在6月底宣布對台軍售,又選在美中經濟對話前一週刻意放話表示,可能同時採用關稅與配額來打擊中國的鋼鐵傾銷。而中國在八月初要開北戴河會議,11月後又有十九大,眼前政局出現「儲君」孫政才被拔(原重慶市委書記)的變化,如果在這時選擇與美國營造積極友好的貿易合作氛圍,在中國這樣一個重視以外交建立統治合法性的政治文化之下,是否會因此而出現什麼變化也難說。
▌修昔底德陷阱與宋遼百年和平
川普是否真的會在鋼鐵貿易上動用關稅與配額手段仍是未知數,因為中國確實有執行部分百日計劃承諾的項目。但若實施,不管是否雙管齊下,都代表美中貿易戰的開始。
考慮到北韓、南海、臺灣等議題的摩擦,美中雙方在安全與經濟層面,似乎都開始產生前所未有的嚴重摩擦。英國地理學者麥金德(Halford J. Mackinder)曾說,影響國家行為的驅動力,最主要有兩項:經濟與地理。前者是與上層社會利益更加相連的國際金融及貿易,後者則與戰略密切相關,也常涉及所謂的「核心利益」。
美中之間在經濟、外交、安全上的摩擦,是否代表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無可避免呢?
建構這項理論的哈佛大學教授阿利森針對如何避開該「陷阱」提出一個有趣的主張:建議美中雙方可從雅典領導人伯里克里斯(Pericles)在西元前445年與斯巴達簽署所謂《三十年和平條約》(Thirty Years’ Peace)的作法得到靈感,暫時凍結衝突,讓雙方都回到急迫性更高的內政,之後再隨情勢調整。
這個觀點雖然有趣,但遺憾的是在真實歷史上,這個條約讓雅典與斯巴達維持15年的和平,隨後就爆發更大規模的戰爭,也就是後世俗稱的「伯羅奔尼撒戰爭」(Peloponnesian War),說服力似乎較顯薄弱。或許我們檢視創造了百年和平的「澶淵之盟」,可以得到一些啟示。
▌妥協的藝術:美中關係能從澶淵之盟學到什麼?
提到澶淵之盟,一般人的印象不外乎北宋王朝透歲幣維持與契丹人建立的遼國的和平,有點類似原先提出百日計劃互利共贏目標。這段歷史常被過去的中國史家視為藉由「歲幣」買和平的「恥辱」,但百年和平終究是事實。就像北宋改革派名臣富弼說的,歲幣不到軍費的百分之一,卻能維持長期和平,哪裡失策?
宋遼關係初期頗像是今日的美中台關係:宋立國時,遼早已是首屈一指的強權;遼支持北漢與宋爭奪中原正統,但後選擇與宋修好,對北漢只維持防禦承諾;作為新興強權,北宋懾於遼的強大軍力,但也不畏懼為了消滅北漢,以及重新收回被後晉割讓給遼國的燕雲十六州,完成天下一統,而與遼開戰;遼雖然明知北宋的企圖,卻選擇以戰略守勢應對。
北宋對遼關鍵性的979年與986年兩次北伐,皆以先勝後慘敗作收。從此形勢逆轉,遼開始以收復失地的名義,多次入侵北宋,最終在1004年,演出皇帝與皇太后御駕親征,深入北宋腹地,直逼京城開封,但最後無力取得關鍵勝利,而與後者在1005年立約。根據史書《續資治通鑑長編》之記載,雙方商定:
- 恢復友好關係,口頭約定雙方君主建立「宋兄遼弟」的「新型大國關係」
- 宋向遼納歲幣
- 邊界恢復原狀,雙方的防禦設施恢復戰前狀態,但不得擴充或新增
- 彼此不收納向對方逃亡的盜賊、罪犯等
- 邊界恢復被宋方禁止的「榷場」貿易(條約未正式記載)
雙方關係恢復後,每年也互相派遣使節訪問,並對飢荒等天災進行人道援助。就東亞國際關係史來說,「澶淵之盟」顯示秉持唯我獨尊天下觀的中原帝國,也能與其他國家保持「平等」國際秩序,而且比天下觀那種必須打遍全天下無敵手才能「王者無外」的理念,更能維持和平。
當然,前提是他承認打不贏。
單純比較澶淵之盟與三十年和平條約,雙方都有兩大強權承認對方對等地位等條款,不過澶淵之盟的相互妥協更多,或許也是成功的關鍵。至於誰妥協得多?顯然是北宋,大概就只差沒有與遼國和親,但妥協換得的和平利益是巨大的,北宋得以全力發展經濟與文化,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富裕的朝代,統治者最關切的民亂,數量也相對稀少。
雖然古今相較,國家的政治制度、所面臨的國際環境、規範結構等差異甚多,但如果想要建構穩定的美中關係,類似澶淵之盟的妥協勢必不可少。不過問題也就在於此:到底誰應該做出更多妥協?
澶淵之盟中宋朝的犧牲明顯較大,可是崛起中、且認為自己才是站在「歷史正確」一邊的北京,能接受嗎?
若按照澶淵之盟對雙方邊界與防禦設施的規定,中國顯然至少必須停止在南海的人工島建設與部署,甚至有可能要按照海牙國際常設仲裁法院針對中菲南海主權爭端,在去年7月發佈的仲裁內容,予以拆除。但美國至多只是停止現有的「航行自由作戰」(FONOP)。
兩者差距甚大,中方能否接受,自不待言。
此外,中國向來對美國在其專屬經濟區內的海空「抵近偵察」相當不滿,雙方自2009年來為此多次爆發摩擦,最新的一次發生在今年七月24日,兩架中國殲-10戰機被美國官員指控,在山東青島外海約148公里的東海上空,以大約91公尺左右的近距離,「危險攔截」美軍EP-3偵察機。
如果雙方要妥協,是美國要從其立場撤退,還是雙方都撤退?這顯然也很容易想像。
經濟貿易層面,宋朝雖然輸送歲幣,也重新開放榷場貿易,但遼國的對宋貿易,始終處於貿易逆差:宋人需要從北方購入的馬匹,在遼看來屬於需要管制的戰略物資,免得宋人培養出強大的騎兵;但遼國需要從宋朝購入的物資,卻比較屬於民生層面,或者如茶葉、絲綢等只有宋朝才能生產的「高階產品」。
因此雖然宋朝付出了歲幣,卻又能從榷場貿易回收;而可是遼國基於貿易的特殊性,以及本國經濟的情況,並不會要求宋朝「改正」這種狀況。反之,川普政權卻極力要求改正與中國的貿易逆差。
但美國並不是經濟相對落後的遼國,百日計劃也正是要提振美國的對中出口,以降低美國對中貿易赤字。可是現在中國拒絕這方面的高度妥協,也不願改變國內的遊戲規則,減低美商進入中國市場的困難度。
如果在安全與經濟層面,都很難達成向澶淵之盟那樣的妥協,高層如何建立穩固的戰略互信?最多或許只是本屆領導人個人之間的友好關係。毋庸置疑,這很容易隨著領導人更迭,或其他事件的發生,而產生變化。
或許,我們本來就不應該期待,中國對「盛世」的渴求,能與美國的「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並存。畢竟,澶淵之盟的成功也得利於宋朝政治文化不斷朝內斂的方向發展,缺乏唐朝那樣的外向擴張文化;相對的,遼國也無意繼續向南擴張,更重視維持在宋朝相對難以滲透的滿洲與北亞的霸權地位。
但今日的美中關係,無論是武力的發展競爭,還是爭奪「國際建制」(international regime)的主導權,兩者最終都有碰撞的一天。我們只能期待,如果衝突不可避免時,人類文明的發展,能讓這兩國以理智溫和的方式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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