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配紀念的傑出女性？義大利「天才女博士」廣場雕像之辯

▌不配紀念的傑出女性？義大利「天才女博士」廣場雕像之辯

「寫完博論的話，就給你立一尊雕像？」在北義大利的古城帕多瓦，有個著名的「河谷廣場」（Prato della Valle），中央是橢圓形的如茵草地，被潺潺運河所圍繞，一旁則矗立著78尊塑像，都是曾對帕多瓦有重要貢獻的歷史人物，河谷廣場不僅是當地最著名的文化景點，也是全歐洲最大的廣場。而在今年初，當地議會正著手討論一項嶄新的都市造景提案：他們想在這些清一色的男性雕像中，補上第一尊女性雕像——埃琳娜·皮斯科皮亞（Elena Cornaro Piscopia）——她於1678年從帕多瓦大學獲得哲學學位，也是史上第一個取得博士學位的女性。只不過這項看似立意良好的提案，隨後卻引發了的激烈意見交火......到底設立一座女性雕像，究竟有什麼好吵的？

而今日的「河谷廣場」（亦有翻譯稱「瓦萊雕塑廣場」），占地9萬平方公尺，每年吸引無數遊客造訪。在古羅馬時期，這裡曾經有神廟、劇場的遺跡，不過在18世紀以前，這裡都還是帕多瓦城郊一塊普通的沼澤地，所有權曾先後多次轉移，隨後輾轉成為帕市的公共財產。1775年，在一名威尼斯貴族安德里亞·梅莫（Andrea Memmo）的贊助下，當地政府開始設計與重建廣場，也建立了今日觀光客們熟悉的廣場雛型——包括橢圓形廣場、周邊運河、以及最重要的人物雕像群。

根據最初的設計圖，一共應有88尊人物雕像列成兩排，裝飾在橢圓形廣場上。他們採用鄰近城鎮維琴查產的石頭製作人物，清一色都是向出身帕多瓦、或曾與帕多瓦城有所聯繫的重要男性領袖致敬，如詩人、科學家、貴族等等。除了建造此廣場的梅莫之外，也包括天文學家伽利略、雕刻家卡諾瓦和幾位著名教皇。但是到了1797年，拿破崙征服威尼斯共和國後，他的軍隊摧毀了其中10尊雕像；其中有8個後來被方尖碑所取代、另外2個基座至今仍然空著。

而這也正是今日的增設女性雕像所引發的砲火主因——提案人、也就是支持設立新雕像的地方議員皮利特里（Simone Pillitteri）和科隆內洛（Margherita Colonnello）建議，可以使用2個空基座之一來設立新雕像，並且她們指出，對帕多瓦有重要貢獻的人，並非只有男性，女性同樣也對這座文明古城貢獻良多。支持者認為，將畢業於帕多瓦大學的皮斯科皮亞雕像設立在這裡，也意味著早在數百年前，西方歷史最悠久的大學之一，就曾經誕生過第一位女性博士生，正是意義非凡的進步里程碑。

帕多瓦是北義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在古羅馬時期就已建城，曾為拜占庭帝國的統治範圍，後來約在11世紀左右成為自治城市。約莫在同一時期，在一群從波隆納大學出走的學者協助下，帕多瓦設立了另一個大學城——「帕多瓦大學」（University of Padua），培育了許多文藝復興時期的重要人物，例如天文學家哥白尼、解剖學者維薩里、人文主義學者伊拉斯謨斯都曾在此求學，天文學家伽利略後來也曾於此任教。

而這位引發爭議的女學生埃琳娜·皮斯科皮亞（Elena Cornaro Piscopia）究竟何許人也？在那個人才輩出的黃金時代，她又是否真的重要到值得設立專屬雕像？事實上，在那個大多數女性都難以接受教育的年代，可以前往當地最高學府求學的埃琳娜，是出生於1646年的義大利望族科隆納家族（Colonna family）後代。

埃琳娜的父親曾任聖馬可大教堂（St. Mark's Basilica）的行政長官，母親則是他的其中一名情婦，兩人後來才正式結婚。儘管父親曾經多次替她尋找適合的婚配對象，但她都對進入婚姻不感興趣，反而想要追求學術。根據相關資料，埃琳娜自幼就學習拉丁語、希臘語、法語和西班牙語，也精通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此外也十分擅長音樂，包括大鍵琴、古鋼琴、豎琴和小提琴。

就和眾多歐洲歷史上的人文學者一樣，埃琳娜的學思經歷最嚮往哲學和神學，在數學方面也頗有心得，1668年22歲的埃琳娜出版了自己探討幾何學的著作，在當時的社會已屬罕見，但真正令她聲名大噪的，是隔年1669年將加爾都西會（Carthusian）的《基督對話》，從西班牙語翻譯成義大利語，引起學術界熱烈討論，她也被邀請參與多個學術研究團體。

起初，埃琳娜師從時任帕多瓦大學的哲學系主席雷納爾迪尼（Carlo Rinaldini），雷納爾迪尼看出了她的學術才華，請求校方授予埃琳娜神學桂冠。不過時任帕多瓦主教的格雷戈里·巴爾巴里戈紅衣主教得知她正在攻讀神學學位之後，以她是女性為由拒絕了這項提議。後來她在主教的允許之下，改成修讀哲學課程，最後在32歲那年獲得了哲學桂冠。

她的哲學桂冠在1678年6月25日在帕多瓦大教堂頒發，那天在帕多瓦大學的教授、學生、甚至還有趕赴與會的威尼斯參議員面前，埃琳娜用古拉丁文致詞演講將近一個小時，在其中解釋了她對亞里斯多德作品的詮釋。當她完成演說後，雷納爾迪尼教授授予她桂冠：替她戴上月桂花環、貂皮肩衣（ermine mozzetta，即常見於今日天主教神職人員穿著的鋪毛短披肩，胸前有紐扣）、並贈與她一本哲學書。

不過埃琳娜的成功，在當時也僅是特別的個案，其他女性則未必有她的幸運。在帕多瓦大學授予埃琳娜學位的幾個月後，另一名當地的醫學講師查爾斯·帕廷（Charles Patin）也想替自己的女兒申請學位。但帕多瓦大學卻修改了入學章程，禁止女性取得學位。一直要到超過半世紀後，在1732年，才有另一位女性勞拉·巴西（Laura Bassi）從波隆納大學拿到下一個博士學位。

而學術生涯才剛展開的埃琳娜，卻因故在38歲猝逝，在她死後威尼斯、帕多瓦、和羅馬各地都替她舉行了追悼會。2019年6月5日，在她373歲生日那天，Google也用首頁塗鴉慶祝了她的冥誕，紀念這位突破時代隔閡、第一位取得博士學位的女性。

不過回到這次的雕像爭議，反對方則認為，在廣場上硬要放一尊皮斯科皮亞的雕像，可能會使得這個古蹟與其歷史脫節。帕多瓦大學的歷史學教授福米安（Carlo Fumian）就表示，「這個昂貴又奇怪的想法雖然聽起來很時髦，但卻會導致『文化不一致』（culturally inconsistent），」失去河谷廣場雕塑群像原本的歷史脈絡。

另一位藝術史學家戴維德特拉馬林也同樣持反對意見，他認為，這兩個空基座應該繼續維持原狀，因為「它們雖然空著，但仍有其意義，它們象徵著拿破崙軍隊給當地所帶來的歷史性毀滅」。

根據《衛報》報導，義大利文化遺產專業協會 Mi Riconosci 近期才針對在全國公共空間中的人物雕像進行普查，發現全國只有148座雕像是女性形象。義大利藝術史學家 Federica Arcoraci也指出，公共空間的形塑，例如河谷廣場上的清一色男性雕塑，「對於人們的生活和集體想像力確實會產生影響。」

此外，有趣的是，在這些義大利女性雕像當中，亦相較於男性，只有少數是「真人雕像」，而大多是神話、童話、或是文學當中的虛構女性角色。其再現倫理與爭議也才在近期引起許多討論。

例如去年9月，義大利南部的薩普里（Sapri）才樹立了一座文學中的女性銅像而導致爭議。原先這尊雕像是為了紀念義大利著名詩人默坎迪尼（Luigi Mercantini）的詩作〈薩普里的拾穗者〉，該詩從一名拾穗女孩的視角出發，描繪她受到感召，決定加入了革命家卡洛·皮薩卡內（Carlo Pisacane）對當時隸屬於波旁王朝的那不勒斯王國的遠征，目的是想要引發反波旁革命。但這次的遠征卻慘烈失敗，300人遭到軍隊屠殺死亡。

該場遠征雖然失敗告終，但在後來也影響了義大利建國三傑之一的加里波底，最終擺脫波旁王朝的控制，於1860年收復那不勒斯與西西里王國，併入薩丁尼亞，帶領義大利走向建國。

不過雖然立意良好，但該尊雕像將拾穗女孩描繪成身穿飄飄低胸連衣裙、並且裙擺被風揚起而緊貼臀部，露出近乎透明的臀部與大腿曲線，也引起了爭議。因為在全詩中，僅有拾穗女的視角，描寫某日她在工作時，從海岸看見300名戰士上岸，「他們年輕而強壯，在船上升起三色旗」、「那天我忘了收集稻穗，而是在他們身後，我開始走」等語句。到底該名藝術家是否符合原作者的構想與主旨、對於歷史上的拾穗女進行過確實衣著考據？抑或是出於自己的藝術審美而進行更改？亦有義大利網友自嘲表示：

不過《BBC》報導，該名藝術家斯帝法諾（Emanuele Stifano）亦在完工後為這座雕像辯護，他指出，自己的作品中「總是傾向於盡可能少地用衣著覆蓋人體，不分性別。」他也提到自己的創作概念，是想要「利用海風來突出人體形象」，雕像旨在「代表女性的理想，喚起她的自豪感，喚醒一種意識。 」

女性主義地理學者麥道威爾（Linda McDowell）過去就曾在著作中提到，西方公共空間中的雕像再現有其特定的性別邏輯：男性雕像若是白人男性，則真實存在的人物佔了大多數，不過一旦檢視的是女性雕像，就可以注意到大多雕像描繪的主角幾乎都屬於虛構神話、童話或文學人物。奠基於真人的女性雕像數量是不對等的稀少。

而這也跟雕像的特殊性質有關。相較於畫作通常被用作私人收藏的藝術品，雕像更常被放置於路口、公園、廣場等都會公共空間展示，扮演凝聚群體認同、展現集體意識的象徵，這也是為何男性雕像通常是歷史偉人、科學家、哲學家、詩人；而在歷史長河中被淹沒的女性則往往沒有真實人物的名姓，在雕像的再現中，僅能被投射成具有美好意象的母親、少女、女神等形象。

麥道威爾亦援引了地理學者強森（Nuala Johnson）的研究，她針對愛爾蘭境內的雕像進行了統計與分析，指出女性的神話與虛構人物確實遠遠超越了真實人物的數量，其中又以都柏林的《芬尼根守靈夜》裡的妻子角色普魯拉貝爾雕像最為知名，她被設立來象徵都柏林與守護城市的河流。

因此在這次的埃琳娜雕像爭議中，支持方論點的背後意義也在於，如果有更多真實的歷史女性雕像現身，過往的性別再現框架也有機會改變，並拓展人們對公共空間的想像。帕多瓦文化遺產負責人馬加尼（Fabrizio Magani）也表示對這個想法持開放態度，也同意應該在廣場上放置更多近代歷史上的女性形象。

帕多瓦的本地記者萊昂納多·比森（Leonardo Bison）則幽默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