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化的施虐?以色列監獄爆性虐巴勒斯坦囚犯,疑為政府授意
文/王穎芝
以色列監獄傳出巴勒斯坦囚犯遭性虐重傷,以色列外交部18日宣布正展開全面調查,表示將會秉持國際法的標準,給予巴人囚犯合理待遇。但自從去年10月加薩戰事開始後,以色列拘押的巴人數量暴增1倍,超過4,781人被捕;以色列媒體及美國《CNN》都揭露監獄環境極其惡劣、嚴重虐待犯人且醫療資源不足,以色列人權團體還發布一份名為《歡迎來到地獄》的報告,詳述以色列政府如何授意讓監獄條件「全面降級」,對巴人施以系統性的虐待;亦有學者分析,性虐待被視為傷害巴勒斯坦民族的工具,已嵌入以色列獄政和軍方的慣常戰略裡。
隨著加薩戰事延燒,以色列軍方慣性虐打、性侵巴勒斯坦囚犯的事蹟不斷被各方揭露,人證與物證增加到連美國國務院都無法忽視。國務院發言人米勒(Matthew Miller)8月初已表示,以色列必須「快速且全面地」調查。米勒表示:「對於任何囚犯,都不該容忍對其性虐待或性侵的行為,就這麼簡單。」
聯合國酷刑特別報告員(special rapporteur on torture)艾德華茲(Alice Jill Edwards)16日也公開譴責,以色列軍人犯下的暴行「極度恐怖」,施暴者必須被究責。艾德華茲聲明說:「無論什麼情況,都不能合理化那些性虐待、性化和侮辱性的非人待遇。」
▌獄醫吹哨揭露性侵
關於艾德華茲所指的殘忍犯行,以色列民營電視台《Channel 12》8月7日也披露了一段影像作為佐證,該段監視器畫面中可見,以色列軍人要求一排巴人囚犯手抱頭、面朝下趴在地上,再拉起一人帶到旁邊,接著數名軍人用盾牌將他圍起來,隨即性侵了該名囚犯。
這段影像出自以國南部尼格夫(Negev)沙漠的斯德泰曼拘留機構(Sde Teiman detention facility),治療該名囚犯的醫師東欽(Yoel Donchin)7月底向以色列《國土報》(Haaretz)爆料指出該名囚犯受了重傷,包含肋骨斷裂、單邊肺部受傷、多處骨頭受傷、肛門撕裂等等,還有犯人的直腸更遭異物深深捅入,導致大腸撕裂傷。
東欽醫師也說,囚犯的嚴重傷情令他震驚,「我第一時間沒想到這是以色列軍人做的事。」東欽坦言,他最初以為是其他囚犯幹的,但無論施暴者為何人,身為醫師他都有義務上報這麼嚴重的傷勢。「如果有一個女人或小孩帶著這樣的傷來到醫院,我們的反應就是需要通報。」
東欽醫師接受《以色列時報》訪問時也試圖為自己的揭發行為辯駁:「如果他是努赫巴部隊(哈瑪斯武裝單位一支)的大人物,如果他殺了人,他會需要接受審判,但我不是法官。」
媒體披露這起重大虐囚事件後,以色國防軍(IDF)7月底隨即展開調查,逮捕至少9名涉案軍人,其中5人獲准居家禁足至8月20日以配合調查。以方也表示「堅守人道對待所有囚犯和被拘押者」的原則,官方正在調查任何暴力行為指控。
醫師試圖證明自身不是以軍內的「叛徒」,他的緊張並非毫無來由,因為在事件揭露之後,不少右翼勢力仍極力聲援軍方,許多激動的右翼份子群起抨擊東欽醫師、媒體與其他吹哨者是「國家的叛徒」,還在抗議時闖入斯德泰曼監獄,與守衛發生肢體衝突,更有極右翼國會議員和政府官員也身在其中。面對激憤輿論,現任以色列國家安全部長班吉維爾(Itamar Ben-Gvir)毫不掩飾地力挺軍人,他在X平台上寫到:「把手從我們的後備役身上拿開!」
最大黨聯合黨(Likud Party)國會議員米爾維斯基(Hanoch Mildwidsky)與許多軍人更不諱言:「沒錯!如果他是哈瑪斯武裝份子,對他做什麼都是合法的!」
斯德泰曼拘留機構距離加薩僅約30公里,該監獄並非首度被踢爆不法。《國土報》4月即刊出機構內醫生寫給衛生和國防部長的公開信,透露監獄裡負責照顧20多名病患的「只有一名醫生和一組護理師,有些人根本沒有執業經驗」,即使想給予妥善治療也無能為力。(對照後來的新聞,該位匿名醫生可能就是7月以實名吹哨的東欽醫師。)
▌報復性酷刑?
事實上,以色列國會在2023年12月再度延長《非法戰鬥者法案》(Unlawful Combatants Law),這部法令源於2002年,並在2005年以色列撤出加薩之後持續被用來對付加薩居民。該法賦予軍方更大的權力處理疑似與哈瑪斯有牽連的加薩人,允許軍隊在沒有逮捕令之下拘留民眾長達45天、嫌犯被捕後75天才需由法官審核是否延長關押,不需讓嫌犯會見律師的時間也從21天延長至3個月,而超過期限後,被證實與哈瑪斯相關者會被轉送至以色列正規獄政系統。今年7月,以色列關押的巴人囚犯已經暴增1倍至9,623人,至少4,781名加薩人是在去年10月之後被捕,絕大部分都被送往斯德泰曼。
美國《CNN》5月也揭露加薩囚犯所受的非人對待。根據3名曾在斯德泰曼工作的以色列人證言,他們收到的指令是囚犯要被蒙上眼睛,長時間、直挺挺地盤腿坐地,不能移動、不能偷看,也不能彼此交談。這些「獄卒」表示,上級要他們不斷大喊阿拉伯語的「閉嘴」,並挑出不夠乖順的人來施以處罰。若一名囚犯與他人交談,他會被迫將兩手舉至頭頂長達1小時,獄卒有時還會以束帶將他們的手腕鎖在圍欄上。一位前獄卒也坦言,他們會將累犯者拖到外面痛毆,某次甚至看到一人被打到骨頭都暴露在外,顯然有開放性骨折。他認為許多處罰已非為了逼供,僅僅是出於報復心態。
這些描述也和前囚犯的證詞相符。曾被關押在該監獄的巴勒斯坦醫生阿蘭(Mohammed al-Ran)表示,晚上睡覺時軍人會帶著軍犬闖入,讓軍犬追著發出聲音的假手榴彈,狗腳就隨意踩在囚犯身上。阿蘭被捕僅1周後便洗脫了與哈瑪斯掛鉤的嫌疑,卻因為會說希伯來語而被要求擔任「督導員」(Shawish),到第44天才得以離開,打破以軍宣稱一旦洗清嫌疑就會馬上放人的謊言。被迫擔任翻譯而獲准拿下眼罩的阿蘭,反而因為能夠目睹一切而更加痛苦。阿蘭回憶:
「我看得出他們是多麼不把我們當人看、把我們當成畜生。」
以色列吹哨者還指出,該監獄分成兩部分,正常囚犯受到上述極端嚴酷的生理限制,另一部分因傷被送至診療區的囚犯處境卻更慘,他們會被剝光衣服、四肢銬在病床上,全身只穿著尿布,且只能接受流質食物灌食。而傷患顯然也未能接受適當治療,因為監獄瀰漫著「傷口腐爛的味道」。3名吹哨者更表示,有些囚犯被緊銬太久而受傷,醫生最後不得不為其截肢,負責開刀的醫護人員往往缺乏經驗,甚至被稱為「實習生的樂園」。
這些經歷也造成吹哨者恐怖的心理壓力。一名吹哨者說,囚犯不能行動、看不見周遭又被剝光衣服,「我認為這很接近,或者就是一種精神上的酷刑。」另一名吹哨者則說,自己被要求在囚犯身上執行「遠超出自己能力的手術」,而且「通常沒有麻醉」。當囚犯喊痛,他只能給予一些如Paracetamol的普通止痛藥。
「光是身在那裡,就已經像是虐待的共謀。」
▌政府授意的高壓手段
以色列人權組織貝塞林(B'Tselem,意為「以神的形象」)8月最新報告更顯示,上述惡行絕非少數軍人或個別監獄的脫序行為,而是整個以色列獄政的刻意為之。貝塞林在這份名為《歡迎來到地獄》(Welcome to Hell)的報告中,訪問了55位得以離開監獄的巴勒斯坦人,當中有30位來自約旦河西岸,21位來自加薩,另有4位來自以色列領土。
該報告蒐集的證言和《CNN》報導高度一致,沒收所有個人物品、剝奪睡眠、暴力毆打、性虐待、挨餓、髒亂和精神羞辱等問題反覆出現。被拘押者多數是符合「戰鬥年齡」的男性,有些是在以軍進攻加薩的過程中被捕,有些人則只是表達對巴人整體的同情就慘遭下獄。報告統計,截至7月初至少有60名巴人因嚴酷虐待而死,包含38歲的Asab ‘Abu Thaer死在牢房裡,身上有被打的痕跡;還有兩名20歲與24歲男子都是慢性病患,未能獲准吃藥而死在獄中。
更令人髮指的是,報告認為正是以色列政府授意加強所有牢獄的壓迫手段。國安部長班吉維爾在2023年10月18日當即下令進入「獄方緊急狀態」(ency of state prison),無論軍方或民間監獄的管束本就已經收緊。接著在1月,班吉維爾又指定好友雅科比(Koby Ya’akobi)擔任以色列獄政組織(IPS)專員,雅科比還未上任就宣布要為了「超級恐怖份子」(arch-terrorists)讓監獄條件變得更嚴酷,卻要求改善以色列獄中的猶太裔恐怖份子的處境。
監獄體系惡化的狀況,或許正反映在Asab死亡一案。Asab出身西岸,早在2005年就因謀殺罪而被關入以色列最大的凱齊奧特監獄(Ketziot Prison),一直到2023年11月18日,平安關押18年的Asab突然被發現死在牢房裡,明顯帶有被毆打的傷痕。但驗屍報告卻說「無法確定為毆打致死」,而獄方監視器畫面中打人的獄卒還戴著頭盔,根本無法辨識是誰所為。
儘管以色列一個月內就宣布逮捕19名嫌疑犯,控以傷害罪、加重傷害以及妨礙司法調查等罪名。但根據貝塞林組織調查,截至報告刊出為止,這19人沒有任何一人受到起訴。
▌系統化的性虐待
對於以色列牢獄的系統性迫害,哥倫比亞大學當代阿拉伯政治及思想史副教授馬薩德(Joseph Massad)也在《中東之眼》撰文分析,其暴力背後不只是單純的報復,還隱含更深一層的東方主義與種族歧視思維。
馬薩德在〈為何強暴巴勒斯坦人是合法的以色列軍事行動〉文中指出,19世紀末猶太復國主義者(Zionist)已出現施虐傾向,早在1930年代的報告中,一名巴勒斯坦政治犯就曾詳述英國殖民者和猶太復國主義者如何以棍棒性侵囚犯、或是在囚犯臉上小便等等,他們也延續歐洲殖民政權的思維,相信阿拉伯人「只聽得懂棍子的話」,而且比白人更害怕性虐待。
同樣的想法也在1973年猶太民族學家帕泰(Raphael Patai)惡名昭彰的著作《阿拉伯思維》(The Arab Mind)當中持續出現,這本書後來被美國新保守主義者奉為聖經,他們繼續從中擷取結論:「阿拉伯人只了解暴力的語言,以及他們最大的弱點就是羞恥。」
而這樣帶有種族歧視的思維,一直延伸到了當代。馬薩德指出,2004年美軍虐待伊拉克戰俘事件醜聞爆發後,美國記者赫許(Seymour Hersh)即公開透露,主戰派的華府人士經常討論「阿拉伯人只了解暴力、最大弱點是羞恥」的概念。赫許寫道,美軍不僅以各種方式羞辱俘虜和囚犯,更刻意拍下他們赤身裸體被侵犯的照片,目的是為了未來將囚犯安插回其社群,可以用來要脅他們監視同儕。
時到如今,以色列政府仍在嘗試遮掩其對可能無辜者和囚犯採取的暴力虐待。7月15日,以色列高等法院才發布一份附條件命令(conditional order),要求政府在10天內說明「為何斯德泰曼拘留機構沒有依照國家管理非法戰鬥人員的法令來執行任務」。在此之前,高等法院也要求以色列政府改善監獄的衛生、飲食和懲戒手段,然而以色列當局一再要求延後,表示「正在將囚犯從斯德泰曼轉送他處」、承諾斯德泰曼會恢復過去的任務,即是一個對加薩囚犯搜身的暫時性軍事設施。
以色列經常宣稱其軍隊是一支「道德的軍隊」,但正如以色列公民權利協會(ACRI)在訴請法院關閉斯德泰曼時所表示,該監獄「是個犯罪現場,不符合以色列法律和國際法的牢獄條件,持續將人們關在那裡是違法的,甚至已達到觸犯戰爭罪的程度。」
但也一如馬薩德文中悲觀而準確的預測,美國與國際社會要求以色列「自我調查」只是無濟於事,因為暴力和性侵一直都是以色列佔領巴勒斯坦戰略的一環,以方只需對外重申「調查已在進行」、「遵守最高人道原則」,實則恐怕不會有任何人因不法行徑而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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