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旗前東德:極右崛起如何攻掠「左翼鐵票倉」?
2019年9月初,德國布蘭登堡邦(Land Brandenburg)與薩克森邦(Freistaat Sachsen)甫結束邦選舉。如同選前多家民調機構所統計的,德國另類選擇黨(AfD)毫無懸念地再次攻城掠地,分別以23.5%與27.5%的多數得票率(圖一),在這兩個德東邦中穩居於第二名。
反觀這兩邦的執政黨——在布蘭登堡邦與左翼黨(Die Linke)合組聯合政府的社民黨(SPD)仍舊是第一,但得票率已經大幅滑落到26.2%,相較於5年前的31.9%,跌掉了將近6%;而在1991年後長期執政薩克森邦的基民盟(CDU,與社民黨合組聯合政府),這次亦幾乎是「慘勝」,32.1%的得票率相較於5年前的39.4%,也流失了超過7%的選民。
更令人跌破眼鏡的,在於左翼黨以及德國綠黨。
左翼黨在德東地區的基本盤原先相當穩固,然而在薩克森邦,其基盤卻在這5年間迅速流失,這次得票率從18.9%大幅下降到10.4%,在布蘭登堡邦狀況也類似,從18.6%跌到10.7%;長期在德東水土不服的綠黨則有所斬獲,在布蘭登堡邦的得票率達到10.8%,已超越左翼黨成為邦內第四大黨,在薩克森邦則是以8.6%的得票率,超越社民黨的7.7%。註1
從AfD與左翼黨的消長,不難看出在這幾年間,隨著移民議題在德國深化,德東的選民拋棄了政治光譜中的左派,轉而投向極右派的懷抱。同時,在德東,趨於中間派的兩大黨政治版圖則萎縮得相當厲害,投票結果也直接否決了過去5年各自的執政聯盟。
在布蘭登堡邦,社民黨與左翼黨席次共計32席,遠低於過半的45席;在薩克森邦,基民盟與社民黨合計席次55席,亦低於過半所需的61席;在各主要政黨選前均公開表示排拒AfD入閣的前提下,綠黨幾乎成為新執政聯盟唯一選擇。
而當前的AfD,不只是聯邦國會眾議院(Bundestag)中的最大反對黨,在德東5邦中,除了即將於10月27日改選的圖林根邦(Freistaat Thüringen)以外,在其他4個邦都是最大的反對黨。
▌左翼黨的生存警訊
左翼黨是由民主社會主義黨(PDS)與勞動與社會公正選舉另類選擇黨(WASG)於2007年合併才誕生。由於PDS許多黨員過去隸屬東德的執政黨統一社會黨(SED),作為前東德執政黨繼承者的左翼黨,一開始也被兩大黨列為拒絕合作的對象。
但左翼黨是檯面上唯一具有東德基因的政黨,其社會正義、為勞動人民發聲以及反帝國主義、反軍備擴張的立場,使其在德東的基盤相當穩固。2008年的邦議會選舉中,初組成的左翼黨初試啼聲,便在布蘭登堡邦以28%、薩克森堡以23.6%的高得票率,各居該邦第二大黨的地位。
但這一次的選舉結果,不僅再次重挫基民盟與社民黨這兩個老牌的建制派政黨,更直接腰斬了左翼黨過去在德東曾經堅實的基礎。從(圖二)可以發現,左翼黨與AfD的得票率在2015年的移難民危機後出現「死亡交叉」;初步歸納其原因,可說是左翼黨得利於在德東成功塑造「出身德東、反建制、代表『次等公民』德東人民心聲」的形象,但也因為執政包袱加上移難民危機的政治發酵,造成黨的隱性分裂,而種下失敗的果實。
從經濟結構面來看,1990年代之後德西的大企業大肆收購原先東德的產業部門,德東工人失業率高,與德西相較區域發展不均問題尤為嚴重,代表勞工階級利益的左翼黨吸收了德東勞工的不滿,也從一個被兩大黨排斥的政黨,逐漸成為社民黨聯合執政的夥伴黨(如布蘭登堡邦的社民黨-左翼黨聯合政府、柏林的社民黨-綠黨-左翼黨聯合政府)。
左翼黨甚至在2014年圖林根邦的邦議會選舉中,一舉成為第一大黨,與社民黨、綠黨合組聯合政府,並由出身西德的金融產業工會(HRV)幹部拉梅洛(Bodo Ramelow)出任邦總理,成為德國首任左翼黨的邦行政首長。
但當左翼黨員擔任開始擔任市長、邦總理,如何與資本主義共處就成為一大挑戰。「招商引資、促進就業」與「保衛勞工權利」之間的矛盾,成為無法迴避的難題——如無法有效招商,就難以促進就業,更徵收不到稅收來投資社福等公共項目,以兌現競選支票,遑論創造更好的勞動條件與環境,而這也是取得執政權必須負擔的政治責任。
另一方面在基層心中,漸次取得行政權的左翼黨也日益被歸類為褪去激進派外衣的建制派,就連該黨眾議院黨團共同召集人巴爾馳(Dietmar Bartsch)在這次敗選檢討時都承認:「左翼黨已經太建制化了。」
左翼黨的問題還不只如此。鬥爭與分裂是各國左派亙古不變的遺傳基因,左翼黨在最近的兩起重大事件中,也出現黨內紛爭。
其一,難民議題。兩位黨主席基平(Katia Kipping)與里克辛爾(Bernd Riexinger)主張人道主義式的「開放邊界」政策。然而,黨內重量級人士、眾議院黨團共同召集人瓦根克內希特(Sahra Wagenknecht)對此卻有不同看法。
她表示,德國的難民政策應該接納那些遭受迫害的人,但如果他們是來德國找工作,或尋求德國的社會福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並且責備黨領導只顧及理念但忽視現實,離基層民眾的想法太遠。
瓦根克內希特因此被部分左派人士視為與AfD沆瀣一氣,強調「安全」更甚於「自由」、「人道主義」的政客。此外,日益與黨核心步調不一致的瓦根克內希特,於2018年5月組織了一個名為「起義」(Aufstehen)的新左派團體,大有與黨中央分庭抗禮的味道。
其二,能源轉型問題。左翼黨在這條路線上基本延續綠黨的思維,支持能源轉型,但仍有一些黨幹部對此不滿,表示非都會區居民反而因為碳稅,而增加了交通運輸成本。
左翼黨的問題就在這裡,它表現得像是缺乏核心關懷的政黨,欠缺開拓新議題的能力,僅能跟隨主流爭議起舞。在能源議題及難民議題上,左翼黨僅是機械性地反應了進步價值「應當如此」,但卻未能有效回應民間「還可以怎麼辦?」的憂慮,加上黨內分裂的陰霾與執政包袱雙重夾擊下,如今的左翼黨又豈有不敗之理?
▌能源政治、就業與投票抉擇
位於波茨坦的「前瞻永續研究院」(IASS)資深研究員蕭伯樂(Dominik Schäuble)早在選前便指出,能源議題在邦層級的選舉中絕非討喜的議題。如課徵更多的能源稅,將直接增加大眾運輸工具缺乏的鄉間地區運輸成本、推廣再生能源(像是風力發電機等),其所引起的低頻噪音也早為農民所抱怨。
能源政治在德國同樣也是一個政黨立場鮮明的議題,且足以影響民眾的投票傾向。今年5月舉行的歐洲議會選舉便是一例。在這次選舉中,綠黨在全德國獲得了史無前例的20.5%,AfD在全德國雖僅有11.0%,但在煤礦產區的布蘭登堡邦以及薩克森邦,AfD分別拿到19.9%與25.3%的選票。
在後福島時期,梅克爾總理除了轉而支持廢核,她還主張另一項減少化石能源使用的計畫,並於2018年夏指派了「廢煤委員會」(German Coal Exit Commission)。該委員會於2019年元月提出燃煤電廠可於2038年,全數退出電力供應市場的政策建議,獲得梅克爾的首肯。
目前燃煤仍佔德國電力的40%,在布蘭登堡邦南部及薩克森邦東部的盧薩蒂亞(Lusatia)地區——也就是德東的「鏽帶」區域——仍有約上萬個煤礦工人在這個產業工作,且與該產業直接相關的就業人口約2萬4,000人左右。
煤礦勞工工會與電廠企業主早已組成聯盟反對這項政策,但這項政策卻獲得綠黨、部分社民黨與左翼黨人的支持。像是德國褐煤主要生產區的布蘭登堡邦,社民黨籍的邦總理沃伊德克(Dietmar Woidke)就支持聯邦政府的廢煤政策。
但AfD不只在意識形態上,同時在能源政策上亦屬於保守派的立場。AfD對氣候變遷持懷疑論,並質疑氣候變遷是人為造成的論點,鼓勵煤礦開採以及化石能源使用,以此贏得能源產業及煤礦工人的支持。AfD的黨內大老高蘭(Alexander Gauland)便曾指控綠黨「正在摧毀這個國家」、「是主要的敵人」。
無論是2017年的聯邦議會選舉,還是2019年的邦議會選舉,AfD在布蘭登堡邦南部的產煤區都贏得超過40%的選票。在這片經濟困頓、青年流失、發展相對落後且外來移民少於人口5%的地帶,移民與難民對其實際的生活影響其實甚微,但在產業變遷的經濟因素下,他們都不吝將手中的選票給予AfD。
根據「民調機構選民研究小組」(Forschungsgruppe Wahlen)的調查,在布蘭登堡邦與薩克森邦中,約35%的的工人群體將票投給AfD。如今這兩個邦的工人群體最支持的政黨,既非左翼黨也不是社民黨,而已是AfD了。
另一方面,長期在德東地區發展受挫的綠黨,在這次的邦選舉中確實異軍突起,是與AfD唯二得票率增長的政黨,雖說增長幅度遠不如AfD,但這也給予其他政黨壓力:是要完成能源轉型,還是反對廢煤委員會的決議?燃煤與再生能源何者更具有未來性,能夠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放棄能源轉型,真的能夠爭取流失到AfD的選民回流嗎?還是,更疏遠了中間派選民?
AfD將會是德國支持化石能源最主要的政黨,而其他主要政黨,在能源轉型議題上勢必跟隨綠黨的腳步,隨著AfD的政治版圖擴大,能源議題也勢將成為德國社會分歧、舉足輕重的戰場。
——▌接續下篇〈柏林圍牆倒下30年:德東「次等公民」的極右大反撲?〉
▌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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