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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現場 I】「我們一定辦得到」:難民潮如何改變德國  

2015/09/23 林育立

隨著難民潮湧入,柏林處理難民事務的政府機構LaGeSo,每天從早到晚都是人山人海...
隨著難民潮湧入,柏林處理難民事務的政府機構LaGeSo,每天從早到晚都是人山人海。 圖/林育立

從柏林西郊人煙罕至的地鐵站走出來,眼前正好是一座體積龐大的火力發電廠,熊熊的濃煙不停從煙囪冒出來,把原本就霧濛濛的天空染得更黑。我沒有駐足太久,快步走過杳無人跡的廠房,繞到電廠的另外一頭,才注意到鐵絲網後面的白色貨櫃屋。

「總理梅克爾昨天才來過,給我們加油打氣,你們來的正是時候」,德國慈善團體「工人福利」(Arbeiterwohlfahrt,簡稱AWO)在柏林的負責人諾瓦克(Manfred Nowak),站在貨櫃屋大門口,親自歡迎媒體記者來訪。德國社會過去不大關心難民處境,難民往往住在偏遠郊區,諾瓦克對我們的造訪有點受寵若驚,

由左派社會民主黨人士在二十世紀初成立的AWO,在德國是全國知名的慈善機構,旗下擁有超過兩千家養老院和托兒所。AWO接受柏林市政府委託經營的「中央難民最初收容中心」,正是到這個全國最大城市尋求庇護的所有外國難民,最早落腳的地方。

「從今年上半年開始,難民來德國的人數就節節升高,超過去年同期的兩倍,我們沒有一天有空床位」,諾瓦克一見到我們,就直言表達他的無奈。官方預估,今年來難民總數將高達八十萬,「現在全國難民收容中心到處都缺錢缺人,我真的不知道,德國要如何度過這次難民危機。」

▎《基本法》堅持人性尊嚴

德國對難民的收容庇護,原本就有一套行之有年的嚴謹程序,任何外國人一到德國,都有權向公務機關申請庇護。一般來說,警察會先把他們送到收容中心安置,由聯邦移民與難民署在各地的分支機構處理難民申請。

身為「庇護申請者」,在等待難民資格審查的三個月期間,就住在收容中心內;三餐、床單、毛巾、衣物、沐浴乳等日常和盥洗用品也全都免費。難民除了得到醫療照顧,每個月還有台幣五千元的零用錢,學齡兒童也可免費就學,直到申請被拒絕後才會被遣返出境。

難民一到異國,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這裡的四名義工,主要任務就是陪他們去公家機關辦事;AWO還聘雇七名全職社工,能說英語、法語、阿拉伯語、克羅埃西亞語、俄語等,提供難民最迫切需要的生活和法律諮詢。

「德國的憲法《基本法》內寫的很清楚,受政治迫害的人在德國享有庇護權,加上《難民程序法》提供的法源,全國各收容中心的作業程序和生活照顧其實大同小異,」諾瓦克說。我的腦海中,馬上浮現匈牙利警察向難民丟食物,擁擠的難民營內到處堆滿垃圾無人清理,以及荷槍實彈的軍警,站在邊境的鐵絲網前用警棍驅逐難民的新聞畫面。

同樣是歐盟國家,為何難民得到的待遇有這麼大的差別?「我想,這應該跟德國《基本法》人性尊嚴的條文有關」,諾瓦克這樣回答。

在台灣讀過法律的人,對德國在《基本法》第一章就旗幟鮮明強調人權,印象應該非常深刻:「人之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及保護此項尊嚴為所有國家機關之義務。」鑑於納粹迫害人權的教訓,維護人性尊嚴,保護受政治迫害的外國人,從戰後到現在,一直是德國外交和難民政策的核心價值。

因此,當梅克爾日前大膽宣布,德國出自人道考量,願意收容滯留在匈牙利的難民時,也同樣援引《基本法》「人性尊嚴」的條文,批評匈牙利對待難民的不人道:「歐洲的歷史與普世人權息息相關,沒處理好難民問題的歐洲,就不是我們理想中的歐洲」,她說,「來我們國家尋求庇護的人,我們不能棄而不顧,我們應該為我們憲法的人道精神感到驕傲。」

來我們國家尋求庇護的人,我們不能棄而不顧,我們應該為我們憲法的人道精神感到驕傲。...
來我們國家尋求庇護的人,我們不能棄而不顧,我們應該為我們憲法的人道精神感到驕傲。」梅克爾說。 圖/美聯社

▎難民潮的輪廓

近年來中東和非洲戰火頻仍,迫使人民離鄉搭船逃往歐洲,不僅造成地中海船難不斷,到德國申請庇護的難民數量,也從兩年前的十三萬人,去年的二十萬人,激增到今年八月底為止的二十六萬人;增加的速度遠超過預期,庇護程序常常一拖就是半年甚至更久,官員根本應付不過來。「最近這陣子,連半夜都有警察送難民來,奧地利也拜託我們收容,這種情況在以前從來沒發生過」,諾瓦克說。

AWO最多可收容六百五十人,每天都會統計國籍和人數,回報給難民署參考。在我們拜訪的九月十二日這一天,難民人數的排名依序是敘利亞的一百九十五人、伊拉克的四十九人、阿爾巴尼亞的三十六人、賽爾維亞的二十七人、阿富汗的二十四人、巴基斯坦的二十人,和越南的十九人。「不論來自那一個國家,就算將來被遣送出境的可能性很高,我們還是一視同仁」,諾瓦克說。

德國是歐洲人口最多的國家,來德國申請庇護的人數向來也最多,而且比歐洲其他國家加起來都多。原因除了繁榮的經濟,也與難民受到的人道待遇,和留下來比較容易有關。以去年為例,「庇護申請者」拿到政治庇護或難民身份的「成功率」有三分之一,有四萬的難民繼續留在德國。

舉例來說,難民拿的如果是敘利亞或伊拉克的護照,資格審查就相對容易過關;在獲得為期三年的居留簽證後,難民就可以從收容中心搬到比較舒適的難民住宅,在找到工作前,每個月還有政府補貼台幣一萬元左右的生活費。

反之,如果是來自巴爾幹半島的阿爾巴尼亞等局勢相對平靜的國家,留在母國生命並沒有直接受到威脅,被遣返的機率就超過九成。「從巴爾幹來申請難民的人向來就很多,其中相當高的比例是吉普賽人,他們在當地備受歧視,所以就算留在德國的希望渺茫,還是會不斷地來」,諾瓦克說。

為了迎接眼前的中東難民潮,德國目前作法,是在邊界就攔下想要申請庇護的巴爾幹人,直接把他們集中到同一所收容中心,加速審查和遣送的作業。

到德國申請庇護的難民人數逐年成長。 圖/德國聯邦移民與難民署
到德國申請庇護的難民人數逐年成長。 圖/德國聯邦移民與難民署

▎身心安頓

觀察最近這兩、三年來的趨勢不難發現,歐洲這波難民潮,主要還是來自內戰肆虐多年、至今仍不見和平曙光的敘利亞。敘利亞難民大多是從鄰國土耳其出發,搭人蛇集團為他們安排的船,冒生命危險橫渡地中海到希臘,然後沿著馬其頓、賽爾維亞、匈牙利一路搭車或步行北上,到德國、奧地利、瑞士、和瑞典等對難民相對友善的國家尋求庇護。這些來自中東地區的難民,許多都是全家大小一起行動,帶著簡單行李就逃難,一路上身心備受煎熬。

「難民的身心安頓,是收容中心目前的工作重點,如果難民因戰爭和逃難的折磨,而出現心理上的疾病,我們也會派口譯陪他們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療」,諾瓦克說。

為了因應接下來幾個月的難民潮,讓難民不至於在零度以下的戶外餐風露宿,德國正利用閒置的營區和體育館,在全國各地興建上百座像AWO這樣至少能容納五百人的收容中心,希望趕在冬天來臨前完工。難民原本就可免費看病,卻得先到社會局拿病單,手續向來繁瑣,所以各大城市最近開始發給難民附有晶片的「健康卡」,方便醫療院所和政府結帳。

這天,我們在一位同時精通阿拉伯語、庫德語、和波斯語的翻譯陪同下,先到收容中心的餐飲部參觀,當天的午餐除了果汁、馬鈴薯泥、麵包、和水煮蔬菜,還可以選擇火雞肉或兔肉,從菜色來看,相當於德國大學餐廳供應的簡餐。不過,收容中心內沒有餐廳,難民只能把便當帶回房間吃。

來自敘利亞的施麥爾,在戰火中失去了右眼。 圖/林育立
來自敘利亞的施麥爾,在戰火中失去了右眼。 圖/林育立

AWO的貨櫃屋有三層,每層都有廚房和浴室,定期有清潔工來打掃,年久失修的建築,外殼雖然簡陋,房間的陳設也很簡單,只有桌椅、床和電視等簡單的傢俱,走廊卻保持的很乾淨。

收容中心的難民大多來自遍地烽火的地區,可以聽到許多令人心碎的故事。例如現年二十四歲,來自敘利亞荷姆斯(Homs)的施麥爾(Mohamed Shmer)。荷姆斯原本是人口八十萬的大城,在政府軍和叛軍交戰的摧殘下幾乎全毀,現在已經成了人去樓空的死城。

我在走廊上就遠遠看到他,戴著墨鏡和棒球帽,手上拿著平板電腦在聽音樂。直到我一走進,和他眼神交會,才發現他的右眼只剩下一道傷口。為了要跟我解釋原因,他特地回房間,拿出一個透明的塑膠瓶,指著裡頭一顆長約五公分的尖銳石頭說,「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顆炸彈正好在我附近爆炸,這顆石頭就直接刺入我的右眼,我帶著它一路逃難,到了德國醫生才幫我拿出來。」

接著我們到德語教室,有兒童、青少年、和成年人三班,每週上課四天、每次一小時,每天晚上還有大學生義務來教兩個小時的德文,開放所有難民參加。「我們一開始就認定,所有的難民都會在德國停留很長的時間,所以協助他們盡快融入德國社會,一直是我們的主要任務」,諾瓦克說。

我們在托兒所,正好看到一位幼教老師在陪六個小朋友玩遊戲,這些小朋友看到有客人來都很開心;課表上排的課有認字母、唱歌、看電視、和到公園玩耍,和德國一般的托兒所沒什麼不同。

來自喀麥隆的幼教老師揚尼(Yeba Yangni),正在陪難民兒童玩遊戲。 圖/...
來自喀麥隆的幼教老師揚尼(Yeba Yangni),正在陪難民兒童玩遊戲。 圖/林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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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育立

記者,旅居柏林,深耕德國能源政策和社會歷史議題。不定期以自由記者身份為台灣媒體撰稿,並從事中德文口譯。相信記者這行離不開現場,正努力寫出能和台灣社會對話的國際新聞。

作者文章

大量德國民眾加入義工的行列,為剛抵達的難民伸出援手。圖/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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