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混入《非法公司》秘密網絡:追蹤非洲移民偷渡西班牙的冒命之旅
▌本文為《非法公司:來自非洲的祕密移民如何在歐非各國形成一門好生意》(春山,2024)書摘
勇敢的老記者帶移民船前進西班牙,這樣的故事卻乏人問津。
藍色木船奮力前進,迎向一道又一道大浪。船頭切過強勁的浪頭。水花噴濺船身;船上的非洲遷徙者搖搖晃晃,穿著鮮黃色的雨衣圍成一團。每個人都得自顧性命。一名男子蜷曲在船身前方,頭靠著船錨的下端,似乎無視於風浪,也可能只是暈船。他身旁坐著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戴著一頂黑帽子抵禦寒冷:她往船尾看了幾眼,又回眸凝視前方的浪頭,緊抓著覆蓋船身的潮溼油布。
大西洋海風陣陣,將油布灌滿帶有鹹味的新鮮空氣。油布覆蓋並不代表安全無虞。周遭的聲音除了波浪的拍擊,就只有引擎的聲音。後者照理說會讓人安心,代表大海上還有文明可言,然而那是一種尖銳刺耳、沒完沒了的隆隆聲,像一具欲振乏力的鏈鋸。三十九名乘客上船才二十四小時,但已經陷入無聲的昏沉呆滯。天空厚重灰暗,小船有如醉漢,踉蹌行經怒海。
特派員走進房間,在桌子上放了一盤水果。「我需要你的意見!不論好壞都要。」他一邊說,我一邊把葡萄丟進嘴裡,同時讚美他的攝影作品。我們調大影片播放的音量,引擎的隆隆聲隨之升高。他的作品在螢幕上展開:記者與遷徙者一起搭船從西非前往加納利群島,這是首開先例。
羅倫(Laurent)是法國人,當過戰地記者,為了這趟報導任務賭上了一切。他在二○○七年離開長期駐紮的拉巴特,前往奴亞迪布,一心一意要坐上搭載遷徙者的小船。儘管先前已有記者從西撒哈拉前往加納利群島東部,但羅倫的行程更遠,還沒有記者能夠做到(一名西班牙記者上船不久就呼天搶地,被拯救他的邊界警衛傳為笑談)。
羅倫熟悉航海,也知道自己必須做好許多準備工作。這趟冒險花了他兩年時間,包括兩度長期居留奴亞迪布,在當地充分發揮戰地記者的技能。「奴亞迪布什麼都沒有,」羅倫告訴我,他的英語帶有一種拉長音的美國腔。
那是二○一○年,我們在他位於拉巴特的別墅,他自在地穿插使用英語、法語和西班牙語,「那地方只有性交易、毒品、沙塵、洶湧險惡的大海、惡劣的天候,經常刮大風,有時候冷得要命。官員非常腐敗,但同時又是個很美的地方。」但羅倫對詩情畫意沒有什麼興趣,他是一個作風強悍的老記者,知道如何搶獨家新聞。有些同業認為他譁眾取寵,他倒也大方承認,「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為了做出最棒的新聞,踩在自己母親頭上也在所不惜。因為如果你不這麼做,別人會。這一行的競爭是割喉戰。」
羅倫在二○○七年來到奴亞迪布時,媒體報導非法移民的熱度已經消退,但他還是繼續進行他笑稱的「邪惡透頂的策略」。他拿著偽造的採訪許可入境茅利塔尼亞,安頓好之後,他聲稱自己是援助工作者,隨身帶著某個虛構NGO的名片。走在奴亞迪布街頭,他新近蓄的鬍子與摩爾人纏頭巾,讓他很容易混入當地人群。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只是「化身為不同的人物」─對安全機構而言是西方記者,對認識的遷徙者而言是NGO醫務輔助人員,對路人而言是一名摩爾人長者。
羅倫很快就開始融入當地社會。他跟一個西班牙人租了一間魚腥味瀰漫的破房子,日常生活就如同他打算報導的祕密遷徙者。人口走私販子拿走他的錢,打過交道的非洲旅行社人間蒸發。
他自掏腰包進行這項報導計畫,「有誰會資助性質如此瘋狂、時間如此漫長的工作?」他在拉巴特的妻子已懷孕六個月,氣沖沖地要他回家,不要上船玩命。但羅倫就像他接觸的遷徙者一樣,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會讓他放棄,「騎馬過河的人不會中途換馬,否則你不是摔進河裡,就是失去一切。」他說,「我投入了那麼多時間、精力和金錢,放棄將是一場災難。」
羅倫知道他必須嘗試新的策略。來到奴亞迪布的泥淖,羅倫逐漸被一個新角色附身:人口走私販子。「後來我變成這場鬥爭(fight)的籌劃者。」他喜歡用「鬥爭」來形容遷徙者的渡海旅程。羅倫的旅伴是一批頑強的西非人,他對他們不假辭色,質問他們已經做到什麼、「錯失了什麼、有哪些事要擔心、必須花多少錢賄賂海關官員……」如果說祕密遷徙涉及不斷地轉化變形,那麼像羅倫這種記者就是專家等級的變形人(shape-shifter),他自己也這麼認為。
羅倫最後採用的人口走私販子化身,凸顯出搭船移民絕對不是媒體報導的非洲民眾「集體出走」,而是一場奇觀,新聞記者、人道工作者、警察與遷徙者都有角色;這些角色相互融合,形態令人困惑。
羅倫和他的乘客們終於出發。他們在船上儲備了燃油、飲水、一具衛星電話、兩具GPS裝置,駛向西北方八百公里外的加納利群島。羅倫在影片的旁白中說,他們正要離開「茅利塔尼尼亞的荒原」,前往「黃金國度」。
社會分歧很快就在船上浮現。船身前方與油布下方坐的是「牛群」(cattle),比較沒錢的乘客;船身後方則是「貴賓席」。有技術能力的乘客輪班操作舷外引擎。但是出海之後,引擎出現異聲,發生故障。賣燃油給他們的「魔鬼」─貪腐的茅利塔尼亞海關官員─在油中摻水。過了第一個晚上之後,船上氣氛愈來愈緊張。「你退讓一吋,別人就進占一吋。」羅倫在影片的旁白說道。
緊接著災難降臨,船身開始進水,乘客「像機器人一樣舀水」。他們發射信號彈,沒有任何回應。小船大海漂流,他們看到一艘大船正對著他們開過來。羅倫關掉攝影機,協助船員及時重新啟動引擎,避免小船被大船的螺旋槳捲進去。
第三天,羅倫透過衛星電話聯絡到西班牙緊急救援服務,後者請一艘俄羅斯油輪搭救他們。他們總算被送上大船,爬過搖搖晃晃的梯子,羅倫再次停止拍攝。非洲乘客散布在甲板上,羅倫被分配到一間艙房。儘管俄羅斯人並不怎麼樂意接待,他們還是懷抱著希望,希望會被送到西班牙。
一艘沒掛旗幟的船開過來,他們期待那是一艘西班牙船,但船上突然升起摩洛哥國旗。「陷阱被關上了,」影片旁白說道,「我的一個夥伴躲進垃圾桶」。他們被送往西撒哈拉,羅倫再一次與其他人分開,接受偵訊,後來獲釋。他的同行者則被拘留、遣返、遺忘。「誰會在乎非洲?」旁白問道,影片以悲傷、沮喪畫下句點。
羅倫失敗了,他沒能抵達加納利群島,更重要的是,他辜負了其他乘客。三個年頭過去,他仍難掩失望之情。這部紀錄片以精簡版在西班牙電視臺播映,他出席各項活動備受矚目,他的故事廣泛流傳,包括北歐與美國。然而,「人們容易感興趣的是漫遊奇遇和探險家」,而不是非洲苦難的「背後故事」。
這部史詩旅程紀錄片的完整版還沒找到買主,「釘子一枚接著一枚(Un clou chasse un autre,譯注:法國諺語,意謂永遠有新的事件發生)」,羅倫感嘆說道,新聞的世界就是如此。幾年前的媒體總編輯會對精采的遷徙者故事求之不得,到二○一○年時卻已興趣缺缺。「我花了一大筆錢,成果卻少得可憐。」但他堅稱刺激他創作的並不是追求名聲與財富,而是拍攝遷徙者旅程的「專業挑戰」。此外他也希望這部影片能夠發揮「警世作用」,「我想提醒人們:『各位,不要這麼做。』這一點非常重要。」
羅倫的故事原本是要呈現一座「下沉的大陸」,以及它的人民出走潮。影片封面上的非洲已被海洋淹沒,一艘移民船漂浮在上方,場景被詮釋為一場救援行動。「我們終於來到達克拉的時候,一支電視拍攝團隊已經在等候我,一部救護車也在等候我,還有兩位醫師與三名穿制服的上校。」羅倫說道。
他的形象─一個溼淋淋髒兮兮、滿臉鬍子的西方人,和一群黑人遷徙者蹣跚走上海岸─本身變成焦點故事,他形容為「宣傳工具」。遇上船難的特派員先是模仿這群祕密遷徙者,後來幫他們做好準備,帶領他們航向加納利群島,最後在無意中反映他們的命運:他被融入一場海上救援的奇觀,在歐洲最南方的邊界上演。
《非法公司:來自非洲的祕密移民如何在歐非各國形成一門好生意》
作者:魯本.安德森(Ruben Andersson)
譯者:閻紀宇
出版社:春山
出版日期:2024/04/23
內容簡介:來自非洲的移民搭著小船出現在外海、行走在沙漠,他們窮盡所有力氣,只為扣開歐洲大門……從二〇〇〇年開始,這些非法移民(祕密移民)意象透過各種照片、文字、影片,占據了新聞版面,彷彿是歐洲二戰後的最大威脅,包括邊境管理、國防、救援工作、媒體學術等在內的非法移民產業(illegal migration industry)也蓬勃興盛。非法產業的存在是為了阻隔祕密移民,然而它們卻從祕密移民身上得利,當國界上的威脅愈被彰顯,這個產業愈能取得資源,收益也愈可觀……如此恐怖的迴圈,被生產與被消耗的是它們原欲排除的人,並讓這些活生生的人困在深淵中進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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