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菲兔的眼淚——再見了,溫柔的布魯那先生!

聯合新聞網 陳宛萱
2017年2月16日,荷蘭人和米菲兔的創作者——以及一個溫柔的時代——迪克.布魯...

米菲兔的作者迪克.布魯那(Dick Bruna)今年2月16日在睡夢中逝世了。享壽89歲。消息一傳出,米菲流著臉淚的影像立刻布滿了荷蘭大街小巷,每個看見的人,也忍不住跟著傷心起來。因為他不只是一個普通的童書作家,他的創作、他的為人行事,在在體現了真正的荷蘭底蘊,在這充滿雜音的混亂年代,特別讓人懷念扼腕,彷彿一個逐漸消逝的時代最後的守護者,終究也拋下我們遠去,留下只有他殷殷的叮囑,還有我們臉上好傷心好傷心的那滴眼淚...。

布魯那離去消息一傳出,米菲流著臉淚的影像立刻布滿了荷蘭大街小巷。圖為《NRC》的...

▌米菲兔

這世界上應該少有人不認識這隻白色的小兔子。

長長的耳朵高挺向上,眼睛是兩個黑漆漆的圓點,有時候看起來天真,有時候看起來固執,但無論如何,一直就是兩個小黑點。她註1沒有鼻子,嘴巴是兩條交叉的黑線,這兩條黑線有時候看起來很開心,有時候很悲傷,但一直就是兩條交叉的黑線。在她的世界裡,沒有暗地裡伺機攻擊的掠食者,沒有欺騙和狡詐的心機,即便偶有不幸,總有修復的可能——她的名字叫米菲(Miffy),或像她出生地荷蘭那裡的人們叫她的,nijntje(讀音「奈-加」),意思是小兔子(konijntje)。

她已經在這世界上蹦跳了62個年頭,但她從來就沒有長大過,她一直就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兔子,從來不必煩惱該長成什麼樣的一個人、該犧牲哪一個部分的自己,以成為一個「大人」。米菲兔的世界是青春不老的童年,這也是為什麼,不只是孩子,大人也很愛米菲兔。

米菲兔之所以可以一直當個孩子,是因為她有一個堅貞的守護者,這個人就是她的創造者迪克.布魯那。

長長的耳朵高挺向上,眼睛是兩個黑漆漆的圓點,有時候看起來天真,有時候看起來固執,...

米菲兔之所以可以一直當個孩子,是因為她有一個堅貞的守護者,這個人就是她的創造者迪...

▌咬著金湯匙出生的藝術家

迪克.布魯那出身於荷蘭最大的出版世家之一 A.W. Bruna(AWB),乍看起來是含著金湯匙出生,應該會讓很多窮酸的藝術家嫉妒地牙癢癢的,對年輕的他來說,卻不是一件好事。

從小他就被期許著日後繼承家業,像他的兄弟、堂兄弟那樣,學習出版業務,進入AWB工作。布魯那家大業大,今日走在荷蘭街上處處可見的布魯那書局(Bruna),就是AWB在1868年創立的,直到1981年才轉手他人。1996年布魯那書局被荷蘭郵局買下,雖然已不是AWB業務的一部份,但因為「布魯那」的名字家喻戶曉,繼續被荷蘭郵局沿用。

身生為龐大出版企業的繼承者,迪克.布魯那對出版業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不僅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性格更是內向害羞,在吵雜的宴會中被迫與陌生人交談,會讓他渾身不自在,恨不得趕快逃跑。

他想當個畫家。他的父親送他到倫敦、到巴黎學出版,他卻整天逛美術館,對馬諦斯畢卡索的作品心醉神迷。還好,他是個荷蘭人,這也意味著他的父親也是個荷蘭人,而且是個搞出版的自由派荷蘭人,根據一些迪克.布魯那的訪問稿看來,老布魯那還是個性格樂觀隨和、懂得享受生命的荷蘭人(跟梵谷嚴謹虔誠的新教牧師父親大有不同)。因此,雖然不無失望,父親仍鼓勵他成為平面設計師,為當時A.W. Bruna出版的平裝廉價小說製作封面。

比起繼承龐大的家業,布魯那只想當個畫家。圖為荷蘭烏特勒支中央博物館,重現布魯那與...

▌小黑熊與小兔子

由於這些書都是口袋版,可以發揮的空間不大,他線條簡單、色彩鮮明的風格,提升了這些廉價小說的視覺質感,讓這些被暱稱為「小黑熊」(zwart beertje)的出版物,成為荷蘭人家喻戶曉的出版型式。

在1952年到1972年期間,迪克.布魯那設計、製作的封面總數超過兩千本,數字非常驚人。由於小黑熊極受歡迎,又能夠在遍及全荷大小火車站、AWB旗下的布魯那書局販售,迪克.布魯那的設計風格可說是深入民間,成為那個時代荷蘭人共同的視覺記憶,也深深地影響了荷蘭的設計文化。

雖然已成了成功的書封設計師,迪克.布魯那總還夢想著創作一點什麼「自己的東西」。終於,在1955年,這位已成人父的年輕插畫家帶著妻兒在海邊度假時,看到了一隻小兔子,晚上他為孩子講了一個小兔子的睡前故事,為了讓故事聽起來更生動,他隨手畫出了一隻兔子——迷倒全世界的小兔子米菲,就這樣誕生了註2

布魯那的設計風格可說是深入民間,是那個時代荷蘭人共同的視覺記憶,也深深地影響了荷...

▌簡化再簡化

米菲並不是一開始就長著現在的模樣,她的耳朵原本一只是直的,一只是向旁邊歪斜的;臉本來長得像一塊沈沈的麵糰,下顎特別寬厚。

但慢慢的,米菲兔的線條越來越圓滑,如果把勾勒輪廓的黑色粗線拿掉,就只剩下一個兔子的抽象圖形。然而正因為經過他簡化又簡化的圖形,抵達了人類圖像認知的根底,米菲的形象因此可以跨越文化的藩籬,成為每個人都能夠識別認同的圖像。

這種一再簡化的過程,明顯地是受到了晚期馬諦斯的影響,但在色彩與構圖上,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蒙德里安里特費爾德等人領導的荷蘭風格派(De Stijl)的痕跡。所有米菲兔童書都只使用六種原色,著色就像小孩子為著色本上色一樣,沒有陰影、沒有漸層,後來甚至是用色紙剪貼成色,裡頭的人事物都是由帶著圓滑邊角的平面幾何圖形構成的,正如他所有的設計作品一般。

對此,迪克.布魯那的解釋很簡單:

我不會畫畫,我不懂得怎麼畫透視圖。

布魯那的童書銷售全球逾八千五百多萬本,翻譯成50種不同的語言。 圖/作者陳宛萱提...

▌米菲的眼淚

然而「不會畫畫」,卻不曾阻止迪克.布魯那成為全世界影響力最深遠的藝術家之一,依靠的就是他弦歌不輟的苦心雕琢與完美主義的執著。一直到他高齡86歲宣布封筆為止,所有的米菲兔插圖都是他用筆刷沾油墨手繪完成的。

因為米菲臉上不過就是兩個黑點加上叉叉,為了表現特定的情緒,他會一再地重畫微調,直到達到他想要的效果為止。有時候臉稍微往右邊轉一點、眼睛微微往下面一點,就會露出狐疑的神情;又或是手往旁邊舉高,腳跟微微抬起,感覺起來就有雀躍的神情。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米菲的眼淚。在2008年英國《電訊報》的專訪裡,布魯那解釋他是怎麼畫出這張畫來的:

我一開始會畫三、四滴眼淚,然後我會拿走一滴,隔天再拿一滴,最後,我只剩下一滴眼淚,但她看起來卻傷心極了。

眼淚多,不見得看起來就比較傷心;這就好像親人去世了,有人哭得呼天喊地,看起來卻很虛假,反倒是一旁默默流淚的人,讓人看了心裡難過。能夠以如此簡單的線條去捕捉那人情間的幽微,這正是迪克.布魯那的過人之處。

「我一開始會畫三、四滴眼淚,然後我會拿走一滴,隔天再拿一滴,最後,我只剩下一滴眼...

眼淚多,不見得看起來就比較傷心。能夠以如此簡單的線條去捕捉那人情間的幽微,這正是...

▌為兒童創作

米菲童書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它完全是為兒童設計的。迪克.布魯那堅持書的大小必須是 15x15 公分的正方形,他認為這樣的大小最適合幼兒的小手,每本書都是由12張插畫與12張純文字的頁面構成;行文全用小寫,沒有大寫字體也沒有標點符號,故事都是從幼兒的生活取材,簡單易懂,除了奶奶過世的那本書外,每個故事都有著歡樂正向的結局。

米菲兔繪本的文字就跟插畫一般,極簡單純,乍看沒有「深度」(「很平面」),就像迪克.布魯那說的:

我希望給予很多的空間,而不是深度。

米菲兔繪本的文字就跟插畫一般,極簡單純。 圖/美聯社

但正是在這單純的形式中,微言特別能通曉大義,舉凡霸凌(”Hangoor”《趴耳朵》)、生死(”Kleine Pluis” 《克萊妮兔》, “Lieve Oma Pluis” 《親愛的兔奶奶》)、包容(”knorretje en de oren van nijntje” 《嚕嚕與米菲耳朵》)、犯錯(”Nijntje is stout” 《米菲不乖》),所有該讓孩子學會、該跟孩子談的話題,都已經出現在他總計約120本的繪本中了。

米菲早期的2D動畫影片,一直到近年的定格動畫片與3D長片,步調一向緩慢,特別適合幼兒觀看,搭配著簡單愉悅的音樂、朗朗上口的歌曲,連最反對讓幼童看電視的家長,也會忍不住讓步。再者,米菲的相關產品可說無所不在,便當盒、水壺、粉蠟筆,所有想得到的東西都有米菲版,甚至還有專屬的幼兒服裝品牌——就算你自己不想買,也會有人買來送你。

很快的,你的孩子最愛的玩偶是米菲,得到的第一本書也是米菲,米菲在荷蘭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無可置疑地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

如果你問我,荷蘭孩子聞名於世的快樂,跟米菲有沒有關係?我會說當然有了,米菲世界的恬靜與美好,溫柔地包裹住孩子的童年。米菲在這段他們性格塑造最關鍵的時間裡,成為他們的好朋友,理解原諒他們的粗心不乖,為他們的成就與發展喝采,陪著他們一起在森林裡漫步、騎著腳踏車拜訪朋友,為他們的生命打下一個平穩安全的基底,那個他們隨時可以回頭汲取養分的永恆童年。

如果你問我,荷蘭孩子聞名於世的快樂,跟米菲有沒有關係?我會說當然有了,米菲世界的...

▌荷蘭的底蘊

雖然迪克.布魯那是個著書銷售全球高達八千五百萬本、翻譯成50種不同語言的知名作家,雖然他創立來管理米菲兔相關業務的 Mercis 公司有數十億歐元的年營收,但視金錢為無物的富家子迪克.布魯那依然過得很樸實。

一直到退休為止,他每天5點半起床,為妻子擠一杯柳橙汁,然後騎腳踏車出門到他的閣樓工作室畫圖。到工作室前,他會先到一家咖啡館喝杯咖啡,在這裡時常有瘋狂的日本書迷找上門來,讓他覺得受寵若驚又有點不太自在。他會一直畫到中午,然後騎腳踏車回家吃午餐,下午再回工作室處理一些文書工作。

在他用了數十年的工作室裡,留著一個房間,裡面堆滿了來自世界各地小書迷送給他的手製禮物,他對這些精心製作的卡片和手作愛不釋手,捨不得丟棄,對他來說,這遠比銀行戶頭裡那些虛幻的金錢數字來得真實,來得有意義。

他就是那種不管是傾左還是傾右的人,都會帶著尊敬的口吻提到的「老派荷蘭人」。是那些相信荷蘭文化中真的有一種底蘊、必須不顧一切保存的人,他們眼中的「真正的荷蘭人」:誠實,腳踏實地,不說廢話,認真做事,成就很偉大的事,卻繼續謙卑地騎著他的腳踏車。但他們認為,是外來的移民改變了他們習以為常的文化,不認真做事只會不斷地討糖吃。他們說,這些人不是難民,他們是「追尋快樂的人」(gelukzoeker),好像追尋快樂是種罪一樣。

然後還有一些人,他們愛戀著米菲世界裡永遠不匱乏的公正、友誼與愛,他們懷念迪克布魯那所代表的,那種荷蘭式的平和與開放。那不是一種喧囂的價值宣示,而是一種單純的溫暖,就像孩子的世界。他們不懂得恨,不懂得猜忌,他們從來不是故意地傷害,但永遠是真心誠意地伸出雙手擁抱你。

但願我們都能夠看守著這荷蘭的底蘊,也不讓失去這底蘊的恐懼,讓我們成為摧毀這底蘊的劊子手。

再見了,布魯那先生!

向一個時代告別,「再見了,布魯那先生!」 圖/作者陳宛萱

▌備註

註1:

在他的傳記裡,他曾說他當初設定米菲是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但當米菲童書出版時,他卻選擇將米菲畫成穿著裙子的女生,從此米菲是女生的形象就一直保存下來。

註2:

他也曾說過是從他兒子的玩偶得到靈感,但在度假時看到一隻小兔子的說法似乎是較廣為接受的版本。

陳宛萱

《鳴人堂》專欄作家;畢業於政治大學新聞系、哲學研究所,荷蘭Erasmus大學文化經濟學碩士,曾獲大小若干文學獎項,散文、小說、報導散見大小若干文學與藝術類雜誌報刊。現為文字自由工作者、荷蘭國際廣播電台中文網站特約記者。著有《荷蘭式快樂:做自己不需要說對不起的人生觀》(啟動文化,2014)。長居荷蘭卻痛恨啃馬鈴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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