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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公路(上):阿爾巴尼亞,柏油路上的邊陲民族

2017/12/18 李易安

「很多壞人的地方。」阿爾巴尼亞是整個歐陸上最常被妖魔化的地方之一。 圖/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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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壞人的地方。」阿爾巴尼亞是整個歐陸上最常被妖魔化的地方之一。 圖/法新社

從柯尼察(Konitsa)通往邊境的巴士上,只有我們兩人坐到終點。

還好我們早就放棄從柯尼察搭便車過來的念頭。我們在邊檢站前下車,看著希臘車牌的巴士掉頭離去;這裡當然沒人等車,巴士得空車回去。這絕對是我們所看過的邊檢站裡面,最冷清的一個。雖然冷清,倒也沒忘記慎重。大得有失比例的建築物,外牆砌滿石塊,對比河對岸阿爾巴尼亞的幾幢混擬土盒子,實在已經太過氣派。

邊檢站旁邊的河,憨厚地在早春裡露出禿禿的淺灘,對於自己被賦予的重要使命毫無所知。它可是界河呢。你要說是歐盟也好、是申根區也好,這條河框界出的是當今的盛世,而且這個盛世還在不斷擴張。路旁「GR」兩個大大的字母配上藍底的黃星項圈,用親切標語送客,也提醒所有跨境者即將離開盛世。橋的盡頭,就是某些希臘人口中說的:

很多壞人的地方。

阿爾巴尼亞是整個歐陸上最常被妖魔化的地方之一。閉關鎖國了數十年之後,阿爾巴尼亞不太有存在感;如果你在西歐人的日常閒談中聽到它,多半會跟「組織犯罪」、「流氓」這些字眼成雙出現。

今日,阿爾巴尼亞有半數人口散落海外,大多都在希臘和義大利謀生;和希臘接壤的阿爾巴尼亞南部,人口外流更是嚴重。阿爾巴尼亞人有句話說,一半的阿爾巴尼亞人都在希臘了;有些更誇張、還有點吃希臘豆腐的版本則乾脆說,希臘有一半人口都是阿爾巴尼亞人。

阿爾巴尼亞有半數人口散落海外,大多都在希臘和義大利謀生。 圖/路透社
阿爾巴尼亞有半數人口散落海外,大多都在希臘和義大利謀生。 圖/路透社

阿爾巴尼亞人和希臘人的心結其來有自。1913年,第二次巴爾幹戰爭結束,鄂圖曼帝國喪失了在巴爾幹半島的大片江山,阿爾巴尼亞順勢建國。戰爭結束後,希臘軍隊滯留在阿爾巴尼亞南部的伊庇魯斯地區(Epirus),遲遲不肯離去;即使軍隊被勒令撤離之後,當地的希臘政客,仍在鼓動希臘裔居民反抗阿爾巴尼亞剛剛成立的政府。剛立國無暇顧全的阿爾巴尼亞政府,只好在1914年承認「北伊庇魯斯自治共和國」的成立。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旋即開打,阿爾巴尼亞南部分別被義大利和法國佔領,「北伊庇魯斯自治共和國」只能夭折。戰爭結束之後,阿爾巴尼亞的獨立繼續獲得承認,北伊庇魯斯地區也正式劃歸阿爾巴尼亞;二戰期間,阿爾巴尼亞卻又被義大利法西斯政權佔領,成為墨索里尼揮軍直搗希臘的過道,被戰火炙成一片焦土。今日阿爾巴尼亞南部,仍然有許多希臘裔居民散居;許多歐盟資金,透過希臘政府挹注到了阿爾巴尼亞,首先得益的也往往是鄰接希臘的地區。

毫無意外地,阿爾巴尼亞邊檢人員從來沒看過台灣護照。但他們並沒有眉頭深鎖、面露不耐,而是一邊摘下眼鏡仔細端詳護照,一邊和我們東扯西聊。國界的力量無所不在,有時展現於路面瀝青鋪層的厚度、有時則改變人們臉上嘴角上揚的角度;比起希臘人,我們覺得阿爾巴尼亞人更友善更熱情,而且似乎對外來的一切都充滿好奇。

穿著軍裝的男人看我們等了這麼久,也靠了過來,教會我們用阿爾巴尼亞語進行日常問候,每串字都是四五個音節,奇怪的發音。

第一次世界大戰開打後,阿爾巴尼亞南部分別被義大利和法國佔領,「北伊庇魯斯自治共和...
第一次世界大戰開打後,阿爾巴尼亞南部分別被義大利和法國佔領,「北伊庇魯斯自治共和國」於是夭折。 圖/維基共享

二戰期間,阿爾巴尼亞被義大利墨索里尼大軍直搗,被戰火炙成一片焦土。 圖/維基...
二戰期間,阿爾巴尼亞被義大利墨索里尼大軍直搗,被戰火炙成一片焦土。 圖/維基共享

就算阿爾巴尼亞未入歐盟,你仍然可以看到許多前期整合的痕跡。我們的護照頁被蓋上和申根區一樣規格樣式的入境戳章(只是少了星星環繞);路邊立著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SCE)的告示牌,上面的地圖裡幾條路線被染紅加粗,是歐盟資金青睞欽點的援建項目。

公路看起來閃亮平順,但我們對於阿爾巴尼亞公路的好印象也就僅止於此了。站在路邊發了十五分鐘的呆,一、輛、車、都、沒、有;還好有風吹動樹梢,不然簡直像站在一張明信片裡,一切都是靜止的。將背包帳篷上了肩,用走的吧!反正到下個小村子也就是十公里路,腳程再慢,兩個小時都能到。

徒步走了一個小時之後,終於有輛銀色的豐田Yaris從後方出現,先是高速駛過我們,然後又在我們前方一百公尺處煞停了下來;一只粉紅色書包和一隻毛茸茸的小熊玩偶,在車後的擋風玻璃後面曬著太陽。駕駛座上的男人從車窗探出頭來,向我們揮了揮手。有時候,幸運之神並非遺忘我們,只是來不及煞車而已。

米哈里斯(Michalis)是希臘裔的阿爾巴尼亞人,兩個女兒都在希臘的柯尼察上小學。他剛從邊界載回兩個女兒,要回去恰爾碩瓦(Çarshovë),那個我們再走一個小時應該就能抵達的村子。

不。與其說恰爾碩瓦是個村子,還不如說它是個三岔路口。從希臘邊境過去的小路,在這裡接上SH75公路,往北直通首都,蜿蜒往東則伸向另一個鄰國馬其頓;雖然「車流」的交會並沒有帶來多少商機(其實車少到根本無法成流啊),但還是足夠支撐起米哈里斯開的小咖啡館。

與其說恰爾碩瓦是個村子,還不如說它是個三岔路口。 圖/作者提供
與其說恰爾碩瓦是個村子,還不如說它是個三岔路口。 圖/作者提供

別搭便車了,你們等不到的。去佩爾梅特(Përmet)的小巴,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就會來。

兩個女兒蹦蹦跳跳下車,書包和玩偶都在爸爸手上。「不如先進來休息,喝杯咖啡吧。」

米哈里斯的咖啡館沒什麼裝潢,牆上塗的白漆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塑膠桌椅倒是擺放整齊,過大的吧台四周瀰漫著凝滯的氣味。二樓的陽台雅座彌補了室內裝潢的力有未逮,整片雪山大方掛在天邊,一旁的小溪湍湍轟鳴。

我們和米哈里斯用歐元換了點阿爾巴尼亞列克,點了兩杯義式咖啡端上陽台;我們搭他的便車,他則順勢招攬了生意,皆大歡喜。米哈里斯的咖啡是真的好喝,完全超出偏鄉路口休息站該有的水準。被義大利統治過,境內又有不少希臘人,阿爾巴尼亞仍有許多歷史問題未解,咖啡水準倒是相應不俗,或許也要感謝鄰國壓境時一併帶來的遺澤。

等小巴的時候,我在咖啡館附近閒晃。不論就地景、就傳統建築樣式來說,這裡都與希臘北部極為相似;村子入口的左手邊,一座東正教堂石牆紅瓦,白色的十字架還高高掛著。標註目的地公里數的路牌上,除了阿爾巴尼亞語的拉丁字母之外,也附帶希臘字母;那些希臘字母有些被噴漆蓋過,噴漆線條尖銳張揚,看起來有點憤怒。

就傳統建築樣式來說,這裡都與希臘北部極為相似,一座東正教堂石牆紅瓦,十字架高高掛...
就傳統建築樣式來說,這裡都與希臘北部極為相似,一座東正教堂石牆紅瓦,十字架高高掛著。 圖/歐新社

恩維爾˙霍查曾公開對赫魯雪夫的修正主義表示不滿,主張自己才是史達林真正的傳人 圖...
恩維爾˙霍查曾公開對赫魯雪夫的修正主義表示不滿,主張自己才是史達林真正的傳人 圖/路透社

其實,自從1913年鄂圖曼帝國喪失這裡的領土之後,阿爾巴尼亞和希臘便一直對這裡的領土歸屬存有爭議。鄂圖曼時期,整個伊庇魯斯地區都被劃歸在同一個行政區內;二戰結束後,一直到了1987年,希臘和阿爾巴尼亞才正式解除交戰狀態,並首次確認兩國國界,在此之前,希臘都沒有放棄對阿爾巴尼亞南部的領土主張。

阿爾巴尼亞一度是世界上最不喜歡和外界打交道的國家之一。起初,在阿爾巴尼亞掌權四十餘年的恩維爾·霍查(Enver Hoxha),與南斯拉夫的狄托走得頗近;但1948年南斯拉夫和蘇聯交惡後,阿爾巴尼亞轉向與蘇聯結盟。史達林過世之後,恩維爾公開對赫魯雪夫的修正主義表示不滿,主張自己才是史達林真正的傳人;此時同樣和蘇聯交惡的中國,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阿爾巴尼亞的知音。

整個1960年代裡,中國成為阿爾巴尼亞最重要的友邦,在經濟和技術上提供不少援助。阿爾巴尼亞的不斷「變心」,並沒有在遇到中國之後就有所轉變;1976年毛澤東過世,霍查覺得再也沒有人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決定徹底鎖國,堅持讓阿爾巴尼亞做唯一「真正的社會主義國家」。

1990年,隨著社會主義陣營的骨牌效應,阿爾巴尼亞人湧上街頭,要求政府發給護照、還給人民自由出入國的權利,從此開啟了阿爾巴尼亞勞動力大量外流的局面。變局開啟後的短短兩天之內,就有至少800名阿爾巴尼亞人越過邊界前往希臘——送我們進來的這條公路,也曾將無數阿爾巴尼亞人送出去過。

——(延伸下篇/誰的公路(下):牽動阿爾巴尼亞國族神經的鋪路工程

送我們進來的這條公路,也曾將無數阿爾巴尼亞人送出去過。 圖/美聯社
送我們進來的這條公路,也曾將無數阿爾巴尼亞人送出去過。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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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易安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生。喜歡他們畫的地圖密密麻麻。喜歡他們講的語言唧唧喳喳。喜歡在公路邊伸出大拇指,只為換取一趟便車旅程和幾個故事。▎Blog:Hitch From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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