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之亂:俗又大碗,淋著勞工血汗的牛丼定食
今年年初,一位前任官員突然說出要讓「便利商店店長都去考防災士」的神奇言論。的確,便利商店在台灣的密度已算是台灣奇蹟之一,平均2,300人就分攤一家便利商店的數字,更已經超越了「小七」大國日本(7-11雖然創設於美國,但早在2005年就被日本收購)。但是原本工作就繁雜的便利商店店員,對於這位前官員的「憂國之論」卻大表感冒。畢竟便利商店店員本來就要收銀、舖貨、寄宅急便、弄關東煮、煮茶葉蛋兼收各種帳單,現在更「進步」(?)到還要搖手搖茶跟50嵐競爭,甚至還有網友挖苦:不久之後應該可以看到小七店員在店裏幫客人腳底按摩了。
便利商店基層對這次防災士言論的反應也很簡單,就是這麼一句話:
我是拿你多少錢啊?
對啊,是有欠你嗎?包括之前某位家大業大、要選舉時才四處體驗打工的「好命子」提出的天兵政策「便利商店還YouBike」——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大家如果有什麼事情是需要多人去解決的,第一個就想到的好像都是便利商店。
超商的店員如同蜘蛛人一樣「能力越強,責任越大」,但超多、超滿的責任一一襲來,卻也不見薪水袋有跟著變厚多少。似乎這些現象的背後,都隱藏著一種微妙的社會氛圍,好像便利商店就是「沒專長的人去顧的」,叫你「多考個證照」或是「多為社會服務」也是剛好而已。而面對這些實際從業人員反彈的聲音,在台灣的社會大眾非但沒有大力支援這些勞工的心聲,相反地,卻是一面倒「不爽不要作」或是「不然你開除老板在家當大爺」的聲音,而不是關心這些基層從業人員是不是受到過多的壓榨。
台灣過去就一直有那種「只要肯努力就一定能成功賺大錢」的獨立營業思維,在經濟發展的年代,台灣的確也產出了許多因為肯拼肯、努力而成功的好業人們。不過這種思維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隱含了「你窮就是因為不夠拼」的反面命題。如果再加上台灣對於基層工作的普遍輕視,就形成了「你都已經淪落到小七當店員了,叫你多考試、多作事,還敢雞雞歪歪」的扭曲心態。最可怕的是講這些話的人,通常都還是那種憂心年輕人素質越來越差、國家未來該怎麼辦的(自認)善良衛道人士。
但,年輕人並沒有變懶,變的是環境和時代。
不過如果要講到「社畜」(公司豢養的牲畜)程度,台灣應該還差上日本一大截。畢竟「三百年太平」的江戶時代除了讓市場經濟極端滲透進人民生活之外,也讓封建制度造就了日本上下階級嚴謹,和以進大公司求穩定為榮的普遍心態。所以如果要講那種「感謝老板和公司給我們工作」的「奴化」(?)心理,日本的強度絕對不會低於曾經歷過一卡007皮箱跑遍世界年代的台灣。
如今的日本,同樣也面臨著社會環境轉變和年輕人看不到未來的困境。而之前日本發生的「某個事件」,或許可以讓我們參考之後反思出台灣的問題。
這個事件名叫「すき家鍋之亂」。
「すき家」(以下稱SUKIYA)是日本的一間牛丼連鎖店,在台北也開有分店。一般說到牛丼大家會先想起的就是吉野家,但是SUKIYA早在2008年就已超越了吉野家的總店舖數,成為日本的牛丼第一大連鎖店。
SUKIYA的第一家牛丼餐廳開設於1982年,但是原本只在日本「牛丼御三家」(吉野家、松屋、すき家)裏排名第三的SUKIYA,其店舖展店增加的速度,正好跟日本泡沫經濟崩壞後「失落的二十年」完全符合,從2004年到2010年間,全日本的SUKIYA更是從500店增加到三倍的1,500店。
SUKIYA的完美成功,或能歸功於不景氣造成的低消費指向,還有長期的日圓升值讓進口牛肉成本降低,以及不景氣所造成的勞動力過剩讓牛丼店得以確保員工質量等因素。不過這三點對其他兩間御三家也是一樣的條件,何以SUKIYA就能一枝獨秀?這一定是SUKIYA母企業「ゼンショー」(ZENSHOU)的老闆——小川賢太郎社長——有獨特的經營之道吧!
2009年年底,SUKIYA發動了恐怖的降價攻勢。原本就便宜的一碗330日幣牛丼,SUKIYA一口氣硬是降到了280日幣。再加上更猛烈的展店攻勢,讓另一對手松屋不得不調降牛丼價格為320日幣,而維持原來380日幣價格的吉野家則是被打成了年赤字89億日幣的重傷,而不得不在2010年9月,推出280日幣的「牛鍋丼」——也就是加了大量青菜和豆腐來降低成本的新產品——才稍稍減低了損害。
雖然後來因為美牛解禁而來的低價牛肉,讓吉野家也同樣推出了280日幣的牛丼餐,但是為什麼SUKIYA一開始就推得出280日幣的超低價牛丼,而吉野家卻只能推出偷工減料的「牛鍋丼」呢?
果然SUKIYA還是有其經營秘訣啊...只不過這個「神經營」的機密,後來就因為「鍋之亂」而被公開了。
2014年2月,因為牛丼業者間低價的惡性競爭,讓SUKIYA推出了高單價的牛肉壽喜鍋定食以求打破現狀。不過這個定食從準備到上桌,一共得花20分鐘來處理,結果造成了本來就以「ワンオペ」(一個人單獨顧店)為節省人力成本方式的SUKIYA,開始出現了無法招架的現象,於是打工大量罷工、無預警不來上班,最嚴重時還導致了一成左右的SUKIYA廢止了24小時營業的罕見狀況。
但是這個因為現場員工反彈所引發的罷工潮,卻沒有引發日本社會「打工太爽」、「給你錢賺還嫌東嫌西」的聲音;相反地,SUKIYA還遭到大眾對「黑心企業」的口誅筆伐,最後竟然還迫使SUKIYA不得不組成第三方調查委員會,最後作出了「本部對於牛肉壽喜鍋的準備時間判斷錯誤,讓現場作業機能不振、造成打工和社員的無薪加班、長時間工作的不良結果」的結論,而在10月宣佈廢除深夜一人店舖的營運方式,並達成每月加班100小時以上的人數由231名削減為0的目標。
但就算如此,SUKIYA至今還是難脫「黑心企業」的惡名。理由很簡單。正如圖示,SUKIYA的母企業ゼンショー是2011年總銷售額3685億日幣的大企業。對經歷過三百年幕藩體制時代的日本而言,大企業可以算是現代的「お上」、「殿樣」,是要負起社會責任,而不只是讓小百姓有錢賺的大爺。在經過了上述的紛爭過程之後,日本社會發現,原來SUKIYA不只是提供平價牛丼給大眾、提供工作機會給失業中、青年的「庶民の味方」,原來更是壓低打工族工作品質、讓整體牛丼業界黑心化的元凶。
最諷刺的是小川社長本人,當年還曾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而被東大退學,而後投身勞工運動,最後才進入吉野家就職的前學、工運青年。
雖然日本的終身雇用制神話早就崩潰,進入了打工度日、派遣員工習以為常的閉鎖時代。但是日本這種群體規範極強、個人壓抑極重的社會,在這種勞動者處於弱勢的時代,還是多把壓力歸於企業方面,大多數的社論都是放在「企業有照顧勞動者的社會責任」,而不會像台灣常常聽到那種「企業要怎麼經營下去」的體貼資方、修理勞方,最後祭出「沒有不景氣,只有不努力」大絕的怪異言論。
而今天,台灣慢慢地也脫離了中小企業可以出頭,而進入大企業獨強的時代。但是許多人卻似乎還忘不了那種「有機會我也可以當老板」的美好時光,於是在勞資出現對立之際,好像幫資方說話再訓一下勞方,就可以一邊佔好勤勉的道德高度,一邊顯示出自己對於商業社會的理解和世故。
SUKIYA的一連串風波,可說是起因於要求低價、要求24小時便利而讓消費者和勞動者互相糟蹋的結果。最後日本的社會輿論,也讓這個公司停止了這種惡性循環。而在台灣不只小七店員,其實我們許多的生活中的方便,都來自於別人的犧牲和沒有受到正當評價的服務。或許他們只是顧手搖茶店、顧便利商店的所謂基層員工,但如果一個社會不能有同理心的站在他們立場、為他們發聲,而認為別人的辛苦和拼命都是要追求成功的理所當然,那麼當你提供你的服務給他人時,又怎麼能要求別人尊重專業、重視你的付出和努力呢?所以第一步,是不是今後我們也該學習凡事第一個反應不是要求員工犧牲,而是要求接受社會資源而壯大的企業付出更多社會責任?
因為再怎麼樣進步的商業社會,方便,都不應該來自於互相糟蹋。
黃哲翰/爆米花當薪水:德國基本工資改革與倦怠的體制 |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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