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拒絕和平？哥倫比亞否決FARC和談公投

2016/10/03 轉角說

為什麼哥倫比亞不願意接受和平協議？人民們對於和平的期待，難道比不過對FARC的仇... — 為什麼哥倫比亞不願意接受和平協議？人民們對於和平的期待，難道比不過對FARC的仇恨嗎？而本已同意解甲歸田的FARC游擊隊，會再一次走上戰場？一場沒過關的公投，會讓哥倫比亞人繼續相殺嗎？圖／路透社

在超過半個世紀的血腥衝突，22萬人死難、700萬人流離失所的時代悲劇之後，你能原諒昔日的敵人嗎？

2016年10月2日星期日——這一天原本是哥倫比亞等待了52年的日子——為了確認哥倫比亞人民是否支持政府與左翼武裝「哥倫比亞革命軍-人民軍」（FARC）的和平協議，哥倫比亞周日舉行了關鍵性的和平公投，向民意提出一個簡單——但又無比艱困——的是非題：

你是否支持這最終版本的和平協議以結束這場衝突，並搭起穩定且持久的和平願景？

投票之前，各方民調皆預測公投會「順利過關」，大家都認為以厭倦血腥的哥倫比亞人民，將會支持這份耗費四年談判的和平協議，以結束與FARC武裝無止盡的暴力衝突；但公投的開票結果，卻令各界大感錯愕——49.8%的選民支持和平協議；但50.2%的選民卻拒絕為此背書——換句話說，哥倫比亞政府與FARC和平條約因為公投而成了泡影。

但，為什麼哥倫比亞不願意接受和平協議？人民們對於和平的期待，難道比不過對FARC的仇恨嗎？而本已同意解甲歸田的FARC游擊隊，會再一次走上戰場？一場沒過關的公投，會讓哥倫比亞人繼續相殺嗎？

▎誰是FARC？

FARC，全名為「哥倫比亞革命軍-人民軍」（Fuerzas Armadas Revolucionarias de Colombia—Ejército del Pueblo），是拉丁美洲最具歷史、同時也是最具爭議的馬克斯主義游擊隊。

發跡於農村地區的FARC，最初的骨幹僅是一批支持土地改革的貧苦農民，他們在1940年代受到左翼思想影響，並受知名的左派明星蓋坦（Jorge Eliécer Gaitán）號召，逐漸建立起對政治的參與。然而在左派政治逐漸崛起的同時，各種分配與路線問題也引發國內對立，蓋坦本人在1948年的總統大選中，於勝選希望到達巔峰之際慘遭暗殺——他的死，觸發了哥倫比亞的左右對抗，並展開了為期十年、被後世稱為「暴力時代」（La Violencia）的哥倫比亞內戰。

暴力時代於十年間帶走了二十幾萬條人命，並讓哥倫比亞陷入了長期的混亂。雖然種種衝突透過和平談判，在1958年間大致落幕，但左右兩翼的怨懟卻也根深蒂固，各種戰時記憶與分配不公，促成了日後FARC的誕生。

1964年成立的FARC，一開始以哥倫比亞共產黨的武裝分支為身份，在山區與偏鄉地區展開游擊作戰。在當時的冷戰氛圍下，FARC的「武裝革命」也獲得了蘇聯與古巴從中支持，持續與立場右傾、偏向美國與富人的中央政府作對。

然而在長達52年的漫長「鬥爭」中，為了抵抗正規軍的重重圍剿，FARC使用的「非常規戰術」包括了恐怖攻擊、滅村、暗殺、綁架手段，並與政府軍的報復反擊相互交錯，讓哥倫比亞在半世紀之內付出了22萬人死難、700萬人流離失所的慘痛血債。

長達52年的漫長「鬥爭」，讓哥倫比亞在半世紀之內付出了22萬人死難、700萬人流... — 長達52年的漫長「鬥爭」，讓哥倫比亞在半世紀之內付出了22萬人死難、700萬人流離失所的慘痛血債。圖／路透社

▎如此剽悍的FARC，為何不繼續武裝革命了？

FARC的崛起，與當時正逢冷戰高峰的世界局勢有所相關，但其馬克斯主義的親共背景，也讓他們成為美國在拉丁美洲「反共行動」的主要目標。到了90年代，鐵幕集團崩解、冷戰結束，頓失後盾的FARC感受到了龐大的壓力。

這段時間裡，為了補充軍費，FARC開始涉入毒品交易，成為跨國販毒經濟中重要的供貨來源。但此舉讓FARC聲望大損，逐漸失去國際支持；與此同時，在數十年的農村衝突中，FARC的游擊戰術與綁架行動，對平民造成了無差別殺傷，反覆無謂的殺戮扭轉了他們在基層輿論中的政治形象。

在農村衝突中，FARC最為人詬病的戰術作法有三：街區炸彈、地雷、以及綁架謀殺。

為了報復政府部隊的圍剿，FARC時常會在城市街區針對軍警設下炸彈埋伏，而各種土製「瓦斯罐炸彈」更是FARC戰士的「制式裝備」；此外，為了確保自己在山區內據點的安全，FARC也在農村地區廣佈地雷，以嚇阻敵對武裝的侵攻——但被這些炸彈與地雷波及的，常是無辜的民眾，最終也釀成草根民意對FARC「革命號召」的反彈。

另一方面，為了要脅政府停止攻擊或換囚，FARC也常展開對政治人物、軍警與民間要人的綁架行動——特別在冷戰結束後，失去國際金援的FARC將綁架手段視為「重要的軍費來源。甚至，為了「容納」大批的肉票，FARC還在於叢林間興建俘虜營，其對待人質的各種刑求與不人道對待，曾在曝光後引發公眾震撼。在這樣的狀況下，逐漸失去民意基礎的FARC，在哥倫比亞境內、或者是國際輿論之間，逐漸遭到孤立。

與此同時，長年支持哥倫比亞「反共任務」的美國，在後冷戰時期也透過「反毒戰爭」的名目，向哥國政府提供大規模軍援，並支持前總統烏里韋（Alvaro Urirbe）在2002-2010年間圍剿作戰，各種空襲、掃蕩作戰，也擊斃一批又一批的FARC領導，讓革命武裝元氣大損，而不得不接受後來桑托斯（Juan Manuel Santos）總統的和平路線。

▎52年的血債，怎樣和談？怎樣和解？

烏里韋前總統的強勢圍剿雖然逼得FARC走入絕境，但猛烈的攻勢卻未能一舉剿滅FARC的力量——至今，即便FARC的戰力已不如從前，但各地山區的武裝戰士卻仍達七千人以上。

慘烈的圍剿戰役讓哥倫比亞付出了鮮血代價，民間的厭戰與疲憊，終於讓2010年接任的桑托斯總統，得到了與FARC和談的輿論背書。於是自2012年開始，在挪威與古巴等第三國的居中協調下，哥倫比亞政府與FACR遂展開了漫長的和平談判，並在冗長的拉扯中，於2016年8月底敲定了「最終版本」的和平協議。

在這份被稱為「不完美但必要的」和平協議中，桑托斯政府說服了FARC「全面解除武裝」，並接受聯合國與哥國政府的安置計畫：在原本的規劃裡，FARC的武裝部隊將在公投通過後的180天內完成繳械，不過自年中開始，FARC已命令各地部隊停火，部份單位更已提前解甲，接受政府的輔導安置以「準備」回歸社會的重新人生。

與此同時，FARC也同意摧毀並轉型控制區內的毒品經濟，並在政府承諾「加強貧苦農村救濟與發展輔助」的前提下，配合當局對於毒品產業的取締與農民轉型。

作為對FARC繳械的交換，桑托斯政府也向FARC提出了「減刑」與「參政權」等兩大擔保。

根據和平協議，FARC組織將受用於「特別條例」：只要FARC成員對於戰爭罪、殺人、綁架等罪名「主動認罪」，刑責輕者可以改服「社會服務」免入獄，刑責重者的最低刑期也只有八年，並可獲得「特殊條款」，確保一定程度的人身自由；然而若是超過認罪期間，或不認罪但卻被證明犯罪事實者，則將受到二十年以上的加倍重刑。

解除武裝的FARC也將重回政壇，其組織內的成員將不受任何監管，自由參與、組成政黨，並自2018年開始，可自由推派代表參與地方、國會、甚至總統大選。此外，為了保障FARC在「現代民主」中的政治權利，桑托斯政府也承諾，自2018年至2026年間，FARC組織不需透過選舉，就可在國會內獲得十席的眾議院「保留席次」（約占總席次的6%），以作為FARC在政治過渡期的參政保障。

這份耗費四年談判的和平協議，最終在2016年秋季獲得雙方簽署，但真正的成為法律，仍得透過全民公投方可生效——然而和平協議公佈後，卻引發了FARC內部與哥國政壇各自的分裂，出乎預期的反彈聲量，最終也在10月3日的公投中，以世人驚愕的些微差距遭到否決。

作為對FARC繳械的交換，桑托斯政府也向FARC提出了「減刑」與「參政權」等兩大... — 作為對FARC繳械的交換，桑托斯政府也向FARC提出了「減刑」與「參政權」等兩大擔保。圖為解除休息中的FARC武裝。圖／路透社

▎否絕的理由：比起和平更重要的事？

為什麼哥倫比亞拒絕了這份協議，難道大家不期待和平嗎？

雖然與FARC的和平協議深獲國際社會的肯定，但在公投之前，包括烏里韋與帕斯特拉納（Andrés Pastrana Arango）等兩位哥倫比亞的前總統，卻都大聲反對桑托斯的和平計劃。

根據哥倫比亞《直擊者報》（El Espectator）的報導，哥倫比亞的反對派民意，對於和平協議最大的不滿，來自於「正義」的認定。以烏里韋前總統為例，他們認為對FARC的「特別條例」，形同「特赦」，在各種罪行受到調查、驗證之前，就對這批「恐怖份子」提出減刑紅利，「對於無數死難者又該如何交代？」

此外，無條件讓FARC獲得國會保障席的作法，是否有承認FARC「革命合理性」的姿態？讓這些多次暗殺政治人物、顛覆民主政治的極端份子，大搖大擺地進入國會發聲，而迴避其應肩負的道德與法律責任——「和解大於真相」的態度，亦讓部份FARC受難者遺族難以接受。

不過鼓吹「真相與正義」的烏里韋總統，在高聲反對的同時，也受到其他受難者與國際社會的懷疑眼神——因為在52年的血戰之中，這回的和平協議僅追究了FARC的歷史責任，像是烏里韋任內猛攻最盛的政府軍警，亦犯下大量法外行刑、清鄉、虐囚、政治謀殺等罪行，但各種真相調查，卻未將在「轉型正義」的調查進程中，將哥國政府列於同樣的受審地位。

另一方面，FARC揚棄武裝鬥爭的承諾，也讓組織內部陷入路線分裂。

在本次和平談判中，力挺與桑托斯政府密談的，是現任FARC總司令——「提莫申科」希美內斯（”Timochenko” Timoleón Jiménez）——為主的高層領袖，但在談判過程中，FARC內部仍堅持以上對下的指示，卻引發基層部隊與地方派系的「思想疑慮」。

在過去，FARC曾在1980年代初期與哥倫比亞政府達成停火協議，哥國政府當時亦准許FARC組成政黨「愛國聯盟」（Union Patriótica，UP）解甲參政。然而在這段和解期間，大批UP的黨員與參政人士，卻在右翼游擊隊與政府暗中支持下遭到暗殺，幾年間死於非命的成員更高達六千多人之譜，誇張的政壇黑幕也才迫使FARC重回武裝抗爭的暴力路線。

不過堅持「這次不一樣」的提莫申科，卻向哥國政府表示，在公投後抗拒繳械命令者，「皆將被FARC除名」，但此後，各地卻仍零星傳出地方領袖不願放棄毒品事業或武裝抗爭路線，脫團獨立的消息，引起哥國反協議派的質疑，認為停火僅是FARC分兵進擊、爭取重整時間的「緩兵之計」。